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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七野走出厂房，天色已经渐暗，天空中又飘起了毛毛细雨。
她将书包里的折叠伞打开，走过这条对于她来说很陌生的街道，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这条巷子的尽头。
前方便是一片四通八达的宽广道路，时不时的还有车流通行。
林七野计算着再不回家林明英就要给她致电了，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
刚迈向那片大路，林七野脚步一顿，拿着雨伞的那只手不自觉的捏紧。
她看见了陆沉。
那个让她等了一下午信息的人。
场面并不好看，陆沉跟他奶奶被出租车司机赶下了车，随着出租车渐渐走远，司机那满口的谩骂声也越来越小。
陆沉将他奶奶领到了路边，怕奶奶淋雨着凉，他心细的将牛仔外套脱下给奶奶披上了身自己则微微顿下身拿着纸巾替奶奶擦拭着蹭到衣服前襟的呕吐物。
擦拭好之后，陆沉奶奶竟突然抬手打起了他的脸，说话虽然不清楚却也能看得出来她在骂陆沉。
她的手劲很大，连距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林七野都能听见清脆的巴掌声。
那日见到陆沉奶奶，无意间跟邬童提起过这事儿，邬童起先问了她受没受伤。
后来邬童才提起陆沉奶奶发起病来很吓人，谁都不记得，把陆沉都当成了早年间那些为难他们的人。
如今见到了，竟然比邬童描绘的更加让人心悸。
他没动，像是已经麻木了，脊背有些弯了下来，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T恤，已经完完全全的被雨水淋湿，白皙的皮肤上竟然能看出明显的巴掌印。
任凭他奶奶发泄完之后，他又将老太太身上的牛仔衣扣好，牵上了奶奶的手，准备拉着她回家。
哪知老太太又闹了起来，死活不跟他回家，竟要去村口等着儿子回来接她。
林七野站在原地，考虑了半天，她不确定此时陆沉想不想把这一面让别人看见。
可就在这时，陆沉突然回过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林七野看出了他那双眼睛里蕴藏的情绪除了惊讶之外，还有一丝难堪。
像陆沉这样的人，什么时候见过他弯下过脊背，明明前一天他还指着他的脑袋，满脸高傲的说他考第一就行。
两个人的视线谁都没有闪躲，林七野叹了口气，走上前，将伞打在了老太太的头顶。
陆沉看着她完完全全的把伞打在了自己奶奶头顶，低落的雨滴落在她的身上，当下蹙着眉提醒她：“你把伞向你的方向移一些奶奶也不会淋湿，你的病刚好自己多注意些。”
林七野哦了声，人依旧站在伞外。
老太太看见林七野的瞬间，原先紧张的神色立刻就舒缓了下来，抓着她的手口中又念叨起了那天的名字，廷贞。
林七野朝陆沉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并没有什么反应，才应起了老太太的话，轻声问她：“奶奶，我们回家好不好？”
四周弥漫着的全是呕吐物的酸臭味，林七野定睛一看顿时明白了刚刚出租车司机为什么那般动怒，定是老太太在车上吐了。
老太太抓着她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口中嚷嚷着：“回家，回家。”
林七野也纳闷，一个痴痴傻傻的老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现在她都可以想象，刚刚陆沉的脸会有多痛。
她领着老太太朝着家里的方向走去，陆沉走在一旁，老太太依旧在念叨着“廷贞”，然后忽然开口说了句，竟是格外的清晰：“你看这天气，丛舟非要去接你，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林七野一时没明白老太太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扭头满脸疑惑的看着陆沉。
陆沉静了一瞬，声音有些低哑：“陆丛舟是我父亲的名字。”
听这音，林七野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很快转移了话题问他：“你今天去哪里了？”
陆沉故作轻松的说：“这些天老太太像是犯了胃病，吃东西总爱吐，趁着今天有时间带她去检查检查。”
林七野急忙问：“检查结果出了吗，奶奶身体怎么样了？”
即便装的再好，林七野也清楚了他话音里的紧张，他说：“明天去取结果。”
水滴淅沥沥的打在雨伞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路上的许多个小水坑也都蓄满了雨水。
林七野缓缓开口问道：“我给你发的短信你看到了吗？”
陆沉一愣，翻出衣服里的手机看了看，接着转头看着林七野：“刚刚一直在看着老太太，没什么时间看手机，你在那等我多久？”
林七野撒了谎，面不改色的说：“没多久，到了该回家的时间就从那走了。东西我放在那里了，你没时间就算了，夏子他们去的话吃了也不会浪费。”
很快便要走到了两个人居住的巷子里，林七野怕邻居看见又要议论纷纷，她姨妈还要找她的茬，就把伞塞到了陆沉的手中，让他给老太太打着。
临走时，她弯着膝，看着奶奶温声道：“奶奶，我先回去了，你要听话。”
她用手指着站在一旁的陆沉，一字一句的向老太太解释，生怕她有什么听不懂的地方：“那是陆沉，你最喜欢的小孙子，你忘了那天你还跟我说了好多遍您孙子的名字。”
老太太竟也扭头看着陆沉，满脸的大彻大悟道：“这是……沉沉？这是我孙子，好聪明的。”
林七野笑着应和道：“是啊，奶奶，您孙子很聪明的。”
接着她站直了身体，跟陆沉摆手再见：“我先回去啦，一会儿被他们看见保不齐又要把我们两个说成什么样子。”
陆沉变了脸色，咬着牙说：“郑民礼为难你了？”
林七野一愣，这人像是会读心术一般，怎么什么都能看得出来，她摇了摇头，不想让陆沉跟着她提心吊胆，也不想陆沉为了她做出什么激进的事情。
她想了想直接说：“没什么，不用担心，再怎么中间也有我姨妈的关系，他不至于做的太难看。”
陆沉抿了抿唇，忽然又提到她今儿逃课的事情，觉得这小丫头是不是跟自己学坏了，怎么像是天天要逃课的架势。
他望着小姑娘正淋雨跑着的背影，灵活的手指落在手机上，给林七野发了条短信：
——不是谁逃课都能考第一的，明天好好学习。
陆沉领着奶奶回到了这满是狼藉的家中。
今天天气不好，一下雨老太太准要犯病，把客厅上他已经快要拼好的拼图抖了一地，抓起来就要往口中塞，好不容易把拼图从她手中抢下来，却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他给老太太将衣服换了，又带着老太太去浴室里洗了澡，毕竟是长年累月的伺候着，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洗完澡，他给老太太找了套干净的衣服，等到吹头发的时候，老太太又开始磨人了，直说风烫人，陆沉换成了中档温度，她还吵着烫人。
陆沉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将他奶奶那满头的白发吹干了，就只是吹个头发，就已经这么不容易了。
从小到大，他遭遇了各种各样的事，不管能不能解决，他都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有心无力的，总想着他还年轻，以后会有无限的风光。
可今天，他的背像是挺不直了一样，真有些有心无力之感。
领着老太太出洗手间老太太看着此时空荡荡的客厅，又开始扯上了陆沉的衣服，口中不停地骂着：“哎呦，抢劫啦，这次又要把我家什么抢走，你知不知道，那套家具是我儿子和儿媳妇费尽心力，从国外运回来的。”
陆沉被她扯得都有些站不直了，他却还是满脸耐心的扶着他奶奶回到房间里去歇息，口中还在安慰她：“不抢了，以后没人再能来抢了。”
等到老太太好不容易平复了下来，陆沉哄了她一会儿便睡着了。
听见从老太太鼻息里传出来的均匀的呼吸声，陆沉才长长的呼了一口气，这糟糕的一天总算是结束了。
每次奶奶睡着，他都会坐在一旁，看着一会儿奶奶，然后才回到房间里坐着他的事。
今天他依旧坐在一旁，却开口说起了话。
今天那一幕幕落魄的瞬间，都像走马灯一样的不停地在脑子里循回，难堪有，不甘心也有。
他替老太太将滑落的被子向上扯了扯，声音很小，透过奶奶像是再看另一个人，他说：“即使从小就遭遇过那样的事，被打被骂，可我从来没觉得过日子是难捱的，自己是可怜的。可今天，我忽然觉得，周围是无尽的黑暗正在吞噬着我，看不到一点阳光。”
“今天这幅场景，被谁看见我都觉得无所谓，人生起起落落很正常，我才十八岁，不会永远活成这样。”
“可是现在我遇到了一个人，我只想让她看见最好的我。”
陆沉长长的呼了口气，继续说：“爸、妈，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心理，漫漫人生路，我只想让她觉得她的品味是好的，过了许多年回忆起来依然觉得我能衬得上是鲜活，不算是个太差的人。”
老太太侧了个身，背对着陆沉，留下了两行清泪。她全部都能听明白，却实在控制不了自己。

林七野回到郑家时，林明英跟郑民礼竟都没有在家，她回房间放下书包便给林明英打去了电话。
电话那端，吵吵嚷嚷，林明英的牌势正好，俨然忘了时间，接起电话来注意力全部都放在来牌局上：“小野啊，今儿玩的晚，我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你郑叔叔今天也要在外面吃饭，一会儿你自己随便吃点什么吧。”
林七野说了句知道了，挂了电话前又提醒她那个让人不省心的姨妈早些回来。
她晚上吃了些小蛋糕，肚子不是特别饿，索性也不打算吃了，就一直窝在房间里埋头写题。
等她再抬头时，看了时间已经快到九点，林明英依旧没有回来。
林七野将桌子整理了一番，拿着毛巾和换洗的睡衣去浴室里洗澡。
她将门锁的严严实实，把换洗的睡衣放在门前的实木凳子上，扬手把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
准备脱内衣，林七野忽然看见了洗手间的木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多了个很小的洞。
她将衣服重新套了回去，走上前趴在门边仔细看了看，这洞很小，而且被捅在了不显眼的位置，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林七野甚至不确定这洞到底是之前就有的还是她来之后才被人故意捅出的，她不敢多想到底是有多久了，后背都有些发凉。
她脑补出了很多种可能，也在自己吓自己的想着如果此时趴在门边去看，会不会透过这个洞看见另一双眼睛。
正当她犹豫今晚要不要洗澡之时，听见楼下的大门开了的声音，然后便听见了林明英不知跟谁打电话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笑了好几声，一猜便是今晚赢了不少钱。
林七野顿时放下心来，用纸将门上的小洞堵的严严实实，随后脱了衣服着急忙慌的洗了个澡。
她不敢洗很长时间，甚至希望今天的一切都是她想多了，可郑民礼那天晚上说的那些变态的话总是不断的浮现出她的眼前。
甚至连头发都没吹干，她便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下了楼打算把这件事说给林明英听。
林明英正躺在沙发上悠闲的哼着小曲，回头瞥见身后站了个人时，吓了一惊，捂着胸口说：“我的祖宗，你要吓死我了，这半夜你披头散发的要干嘛。”
林七野抿了抿唇：“刚刚我看见洗手间的门上有个小洞。”
林明英那人，脑子一向大条，一时还没明白林七野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开口问：“所以呢？”
林七野没说话，把头垂了下来，这事儿对于谁来说都是很难开口的。
半晌，林明英终于回过味来，将身子正了正，又觉得不太应该，说的轻松：“嗨，没什么事儿，你一会自己把那个洞堵起来，许是楼上的门都老化了，正常。”
林七野咬着牙，听见了院子里汽车驶进又驶离的声音，眉心紧缩：“你就这么相信他吗？”
林明英也听见了门口的声音，站起身捏了下林七野的肩膀将她往楼上赶：“你这死孩子，满口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我看你就网上那些新闻看的多了一天神经兮兮的，有我在这，你郑叔叔还能把你怎么了。”
林七野刚刚回了楼上，郑民礼便进了屋，他醉的不行，站起来时摇摇晃晃的，出租车师傅怕他出了什么事，把车都开进了院子里。
林明英急忙上前扶住他，一步一步的将他拖到了沙发前就累得不行，林明英一松手，郑民礼便摔倒了地上，气得林明英用脚踢了踢他：“我看你早晚要喝死，老娘来跟你过日子不是给你当保姆。”
郑民礼喝的都快断了片，哪能听进去林明英的话，打了个酒嗝，像是露出了本性指着林明英开口就骂。
林明英也是个没心肝的，索性也不管他，这早春的天就让他躺在冰凉凉的地砖上。她自己坐在沙发上拿起他的钱包就翻了起来。
哪知竟只翻到了几十块的零钱，林明英将钱拿了出来，骂了几句又装进了自己的腰包里，钱包顿时变得空空如也，只剩下卡夹上面的几张银行卡。
林明英才想起来郑民礼从来没有给她过卡，而是只零零星星的给过几次现金，之前俩人聊天时她也有意无意的打听过郑民礼手里到底有多钱。
郑民礼说的信誓旦旦：“三十万差不多会有。”
现下林明英也有些好奇郑民礼到底还剩下多少钱，拿出他的手机想找到些蛛丝马迹，没想到银行的转账消息没看见，竟然看到了一张法院的传票。
郑民礼是被告，原告是老在邬家小卖部里跟她打牌的一个男人，原来那男人每次看她都用着那种很可惜的态度竟然是这个原因。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借款逾期不还，抵押在那男人手里的这栋房子的产权就会变更为另一个人。
执行日期是六月八日。
连房子都可以不要，怎么可能还有着那些狗屁存款。
她想起前段时间，林七野还催促她让郑民礼给她打个欠条，或者把这套房子过户给自己，可自己偏偏听信了郑民礼的那些花言巧语，完全没把林七野的话当话。
甚至前几天林七野问她这事儿后来是怎么解决的时，她还撒了谎，说是自己让郑民礼欠了欠条，林七野还要将欠条拍下来拿给她妈妈从前合作的那个律师叔叔去看。
自己确是推三阻四的，帮着郑民礼一块瞒着她。
她已经不敢想象，离了这自己还能走到哪里，在一个地方落地生根不容易，带着学生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更是不容易。
林明英脑袋一晕，心里是完全接受不了的，立刻上前扯住了郑民礼的衣服，不断的摇晃他问他：“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
虽说她这人没什么文化，可像现在这般失控是人生里从来都没有过的，她只想寻到些正确答案，好让自己看起来不会那么像个傻子。
很快林明英又想到了借给他的林七野那笔留着读大学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