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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天寒地冻的一天，火车站倒是热闹非凡，乘客下饺子似的哗啦啦涌进站台，大部分是回城探亲的知青。
两个女同志身着灰扑扑的大棉袄，戴着灰棉帽，背上大包小包堆成山，一见面就兴奋地扑上去抱了个满怀，喜悦嘹亮的大嗓门穿透了人群。
“啊啊啊，湘君，我好几年没见你了，你还是这么漂亮。”
“清惠，你也没怎么变，不愧是咱首都一枝花。”
“咱姐妹俩上火车再说。”
两人喜极而泣，又激动地手拉着手，挤上了火车。
买的是软卧，不然这十几个钟头，怎么熬到首都。
找到包厢床位，放了行李，多年不见的好姐妹就抱着躺在一个被窝，小嘴叭叭说个不停，尤其是这几年的下乡往事。
叶辰和林清惠是来自首都同一个地方的知青，前些年响应下乡的号召，分别去了不同的生产大队，因为交通不便，大部分时间靠着书信维持感情，收到回城的消息，两人便商量一同回城。
回城是国家统一政策，所以手续办理也快，也没出什么大事，不过这几年的插队生涯，倒是让两人聊不完的话题。
“湘君，我真是瞎了眼，看上这个流氓小白脸，你知道他在我们下乡的大队这些年，祸害了多少年轻姑娘……”
“生产队那些年轻姑娘，活了十几年都没出过远门，大部分县城都没去过，哪见过这样有文化，有好相貌的城里汉子，被迷得五迷三道的。”
“大队长的闺女也对他芳心暗许，心甘情愿白白给他安排了最轻松的活，咱下地刨土，他就记记工分，和我搞对象的同时，还偷偷勾搭村里好几个年轻姑娘，幸亏我发现得早，趁早抽身了。”
林清惠说的是她前对象张云昊。
两人初中同学，当时没什么来往，后来正赶上老三届那一批下乡，被指定了名额，去了北方同一个公社，才发展了革命友谊。
叶辰惊讶地说：“大队长不管？”
林清惠摇头，“咱大队这方面管理没那么严格，再说了山高皇帝远，越偏远的地区，越乱得很呢。”又悄悄咪咪地说：“咱回城前几天，那知青点男男女女都睡成一团，简直没眼看。我还好，这几年没吃苦，跟你一样，一去就分到了大队小学校，教了几年书，走得时候，那些孩子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我，恳求我留下。我教了三个年级，都在一个教室，说走的时候，满教室都哭了。我都不忍心，不过我也说了，我的根在城里，我迟早要回去，他们也能接受吧，希望他们好好读书，现在高考恢复了，有机会考上大学，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叶辰听她缓缓诉说，说到教的孩子们，也感同身受，热泪盈眶。
她下乡后也到了大队小学当老师，除了上课，也会挣工分，走得时候，还记得孩子们哭红的双眼。
林清惠又拉着她的手说：“这次回城，给我妈打了长途，她没说两句，就开始催婚，咱从下乡整整十年了啊，十年的青春，从青春年少，到如今二十四五的年纪。我妈说要不是下乡耽误了，孩子都三两个了，还说这次回城，给我安排了好几个相亲对象，都得去见见。”
叶辰轻笑着叹了口气，“那是得见见，咱在父母眼里，都是老姑娘了，生怕咱嫁不出去呢。”
林清惠点头，“可不是，不过我现在对结婚，已经没有期待了，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忠贞不渝的感情那是奢侈，是理想，是求不来的。男人都一样，跟谁不是过，只要找个人品好的，天天回家的，挣钱拿回家的，就足够了。”
“别光我说了，你呢？每次书信，都是我说了长篇大论，你都没怎么提。”
叶辰轻笑摇头， “我们大队没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我每天就是给孩子们上课，上完课才三点多，还得下地劳作，从早忙到晚。”
两个姑娘一路热络聊着，都快忘了时间。直到门口进来两个年轻军官，都穿着松枝绿军装，戴着红星军帽，手里提了不少行李。
其中一个面容极为周正，眉目仿佛山涧深雪，清冷深幽，浑身透着部队淬炼出的凛然正气，英俊不可逼视。
另一个样貌稍显普通，但身上硬汉的气质，让人难以忽视。
“这下可以睡几个小时，一觉醒来就到家了。”
“去年冬天岛里没船进来，老子没赶回家过年，对象整天写些牵肠挂肚的酸话寄过来，让岛里那帮兔崽子看到，笑话了一整年，今年可算回家了，这抓心挠肺地想啊。”
硬汉像模像样抓了几下胸口，又唉声叹气，不掩饰嘲讽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哈哈哈你没对象，不懂这种甜蜜的心情！”
一直没说话的男人唇角微微抽搐，毫不留情地甩开了硬汉的手，把行李放好，坐在了靠窗的床边。
身后突然传来噗嗤一声，林清惠没忍住偷笑出声。
硬汉得意地转过身，看着两个女同志，又笑容热情地打招呼：“两位同志好啊，你们也是到首都的？”

叶辰没作声，爬到上床，拉过棉褥和衣躺下，又翻身背过去休息。
软卧环境整洁，车厢内安装了暖气，每节车厢都有锅炉，相比外面零下十几度，车厢内暖和多了。
票价也相对较高，一张十几块，要凭身份和关系才能买到，叶辰的火车票，还是林清惠家里托关系帮忙购买的。
暖气烘得人懒洋洋，叶辰打了会儿盹儿，就准备躺下睡一觉，迷糊间听见林清惠和那硬汉军官热络地聊了起来。
“我们是从长岛过来的。”
“那环境够艰苦啊。”
“环境是艰苦，岛上大半年吃不上淡水，还得靠船运进来，经常刮大风，也不好种蔬菜，雨水多的几个月，整天衣服都是湿的，岛上家属院，来的好几个随军家属，农村的媳妇还好些，肯吃苦，几个城里姑娘过不了这风吹日晒的苦日子，还是回城里去了。”
林清惠听得连连叹息，“这日子比我们下乡还苦。”
那硬汉又苦笑说：“我对象就是因为这个，一直不肯跟我结婚，催我转业。不过我们这样的农村兵，没什么文化，也走不长远，过不了多久就要复员了。像夏若雪，我这个战友，可是读了军校的军官干部，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哈哈哈，你们年轻姑娘，可得抓紧机会，这可是咱军区的干部尖子。”
林清惠见他战友也睡了，压低声音，无所顾忌地侃聊起来：“你战友这样的优秀干部，怎么可能没有对象？”
那硬汉也压低声音笑说：“真没有，这小子一腔热血，保家卫国，每天心思都在研究军事武器和带兵上，无意儿女情长，谁给他介绍对象，都是碰一鼻子灰，那些通讯女兵，文工团女歌星，话剧团女演员，长顶漂亮的，往跟前凑，都是白费功夫。”
“你猜我们部队把他叫什么？”
林清惠笑着问：“什么？”
硬汉又答道：“周和尚。”
林清惠“噗嗤”一笑。
硬汉又咬着牙，羡慕嫉妒地说：“真是白瞎那张俊脸，多少男人媳妇都娶不到，他倒好，对女人不感兴趣！”
两人聊得兴起，硬汉又自我介绍。
“还没介绍，我叫王建设，我战友夏若雪，都提过了，还没问你们，这是回家还是探亲？”
林清惠笑容爽朗地说：“我叫林清惠，上铺是我发小叶辰，我们是回城的知青。”
王建设顿时满眼敬意，又伸出手：“你们也不容易啊，下乡多少年了？我家里有个弟弟，1975年下乡，也是今年12月回城，总共在乡下待了两年。”
林清惠伸手握了下，又轻笑说：“十年了，你弟弟是正好赶上回城政策。”
两人聊了许久，听得叶辰迷糊着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醒过来两人还在热聊。
林清惠听见翻身的动静，又起身扒着床沿，一下子掀开她蒙着脑袋的被窝，调皮地捏着她的脸颊说：“湘君，你醒了？快下来吃东西。”
叶辰睡饱了，肚子也饿了，大脑放空地下床坐下，林清惠递了个白胖的肉包子过来。
她咬了口肉包子，恍惚间察觉到一道视线，不经意抬头一瞥，正对上一双深邃幽静的眸子。
眼波流转间，注意到对方的注视，她平静舒缓的心跳，仿佛蜻蜓点水般漏了一拍，下一瞬，男人迅速偏过头去，那跳动的感觉，好似从未来过。
早过了春心萌动的年纪，这点小插曲，叶辰并未放在心上。
刚睡醒嘴里很干，吃了两口肉包子，喉咙里就感觉有点噎住了。
叶辰拿过水壶抿了小口，里面的水早冷透了。
她皱了下眉，准备起身去打水，就听见对面男人站起来，传来一道温和纯净的男声，声音没有他外表那么冷。
“我去打开水，谁要带？”
王建设惊讶地抬头，眨巴了下眼，又笑咧咧说：“我倒不用，看两位同志还需要不。”
林清惠拿过叶辰的水壶，和自己的水壶一起递过去，丝毫不怕麻烦：“我们需要，辛苦您了，周营长。”
叶辰内心波动了下，又因为清清这一会功夫，竟连人家级别也打听出来了，被她强大的交际能力可爱到了，唇角浅浅勾起笑，笑容在窗外雪光投射下，衬得格外纯洁甜美。
男人不动声色瞥了眼，便迅速拉开视线往外走。
过了半会儿，夏若雪拿着打满的水壶进来，分给了两人。
水壶上都贴了名字，很好区分。
叶辰拿到水壶，就赶紧喝了口，一股甜甜的奶香味，好像麦乳精的香味，在唇间弥漫开来。
她眉心一动，咽了下去，疑惑地看向男人，男人却并未发现她的注视般，若无其事地拿过一本军事方面的书籍，靠窗坐下阅读。
火车很快到站了，听到播报，整个车厢都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
叶辰内心也被回家的喜悦充斥着，激动地收拾起来，还没停稳，就和林清惠提上行李，招呼忘了打地出了包厢，跟着返城大部队，等在了车厢出口。
下了火车，两人往外走，林清惠忽然意味深长地说：“你的是麦乳精？”
叶辰默不作声。
林清惠又笑得异常兴奋：“我们装的白开水，只有你的是麦乳精。周营长指定看上你了，”
叶辰无奈摇头，内心仿佛没有任何波澜，也有些疑惑。
“怎么可能，萍水相逢，都没说过一句话。”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冲到眼前，几年不见的母亲江海霞，抓着她的袖子，红了眼眶笑说：“湘君，我的闺女喲，你看你几年不见，又瘦了哟。”
叶辰看到母亲似乎变矮了一点，头上出现了稀疏的白发，鼻头一下子没忍住，多年背井离乡的委屈迅速卡到嗓子眼，酸到腮帮子都呛住了，喉咙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又猛地抱紧了母亲，埋在母亲的肩膀，闻着母亲身上熟悉安稳的香味，激动到嘶哑地叫了声：“妈，我回来了，我再也不用走了。”
江海霞眼眶更红了，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声音也哽咽起来：“好，再也不走了，妈再也不让你离开，以后就待在爸妈的身边啊。”又说：“你爸，你弟和你妹也来了，都在出站口等你。”
叶辰抬头，看向走过来的家人，激动地跑过去拥抱。
“爸。”
父亲宋明远也老泪纵横，又碍于人多，情绪绷着，红了眼眶说：“嗯，回来了就好。”
“大姐，你这回来，就不再回那山沟沟里了吧。”
“大姐，我好想你啊。”
“老姐，我也好想你啊。”
三道人影冲过来，把她抱住，两个姑娘眉眼跟她很像，都梳着麻花辫，另一个小伙子，快高得认不出来了。
叶辰高兴地拔高了嗓门：“湘灵，湘玉，还有援朝，你们怎么都来了，不上课啊，还没到放假的日子啊。”
宋家四姐弟，叶辰，宋湘灵，宋湘玉，然后就是宋援朝。
几年不见，两姑娘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宋援朝也长成大小伙子了。
宋援朝对这个姐姐记忆最少，他两岁多叶辰便下乡了，不过家里父母和两个姐姐都会不停地提下乡的大姐，叶辰也会准备礼物寄回去，让他内心也记住了她这个家人。
血缘是很神奇的，偶尔回城探亲，姐弟俩虽然没一起生活多久，但一见面还是有感情。
宋援朝笑着说；“老姐，你回来，我们肯定要来接你啊。”
叶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欣慰地夸了他一句。
这边宋家父母和林清惠热络聊着，林家父母也来了，林清惠看到后，激动地招手告别，又提着行李跑过去了：“我爸妈也来了，过年找我玩啊，湘君。”
叶辰内心舒畅一笑，看着这一切，这些年所有糟心事都烟消云散了，又笑着挥手，无与伦比地开心：“好，到时候携家弟家妹找您拜年咧，四个红包准备起。”
深巷胡同里，宋远山骑着平时拉煤用的三轮车，满脸笑容地往家里赶。
大雪纷飞，街道上也没多少行人，四姐弟像是小鸡仔似的，全窝在老母亲的怀里，把脸蒙住才能挡住风粒子刮在脸上。
江海霞也宠溺地看着孩子们，尤其是看着大闺女，顿时满眼心疼，又拿棉袄把她拢得更紧了。
宋湘灵说：“姐，你好久没回来，还记得羊肉串啥滋味不。”
叶辰摇头：“别说，我连羊肉都忘啥滋味了，咱下乡那地儿，可没羊肉串这馋嘴玩意。”
宋湘灵大方地说：“我明天请你吃羊肉串，请你吃十串，我存的零花钱，都请你吃。”
叶辰感动地笑说：“好，谢谢湘灵了，湘灵有心了。”
宋湘玉也说：“姐，我请您吃老北京炸酱面。”
叶辰也动容地笑说：“也谢谢湘玉，妹妹还记得姐姐呢，没有白疼啊。”
宋援朝又大气地说：“老姐，我请您吃涮羊肉。”
叶辰笑着说：“援朝这么局气啊。”
宋湘灵和宋湘玉两姐妹异口同声说：“他可有钱了，参加学校运动会，每年长跑短跑好几个项目都拿一等奖，挣了好几张大团结，到时候让他都掏出来请客吃饭！”
叶辰与有荣焉：“哈哈哈，援朝真厉害，到时候上体育院校，往体育方面发展。”
宋援朝大方地说：“没问题，这都是小钱，老姐，你辛苦了，以后弟弟让你过好日子。”
叶辰满心欢喜，乐得找不到北：“好好好，老姐等着这天呢。”
又感叹：“有你们这一家人，我可真幸福。”
姐弟几个一路欢天喜地地聊着天，江海霞和宋远山看着孩子们开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