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全文阅读

　　她说着，一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嗓音混着底下仍不住响起的念白声里，又急又慌，都快带上哭腔：“昭华,我平日里真不听这个，我真不知道牡丹亭里会有这些。”

　　“不对,我也不知道杏春园里刚好要唱这一折牡丹亭。”

　　她这句话刚说完,只听雅间的槅扇被人轻叩了两叩,旋即珠帘微微一响，正是方才遣出去的侍女又买了酥酪来给两人添上。

　　大抵是在门口听见了南星最后一句话，她便一道往杯子里倒着酥酪,一道轻笑着答：“姑娘哪里的话,我们杏春园每逢双日的午后，唱得不都是这折牡丹亭？老客都知道的。”

　　她话音落下,手里的酥酪也倒完了，便又笑着打帘出去。

　　珠帘一阵碎响后，雅间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须臾，昭华从起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面色的热度稍褪一些,轻轻开了口：“南星,其实……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的。”

　　她拍了拍南星的手背，又迟疑了一瞬，终于感叹道：“我的好音音果然是快及笄的大姑娘了。”

　　底下的戏仍在唱着,与杜丽娘梦中相会的小书生也愈发孟浪。

　　南星又努力解释了几次，昭华回回都轻轻点头表示知道，可待她说完了，却又回过头来安慰她，这是人之常情。

　　如此反复几次，南星也不再挣扎了。只心如死灰地坐在椅子上，手里绞着块帕子，咬唇想着——

　　霍辞镜说得对，小书生都没什么好心思。

　　无论是书里的，还是写这本书的，都没什么好心思。

　　因怕中途出去太过惹眼，被诸位贵女们发现，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两人只好一直坐在雅间里将整折戏听完，一直到散戏清场，所有贵女各自归家了，昭华这才拉着南星回了马车上。

　　冬日的日头落得早些，彼时已是华灯初上。

　　四面灯徽落在道旁未化的积雪上，粼粼有光。

　　一路上，南星都没有做声，反倒是昭华一路安慰着她。

　　只是昭华愈安慰，她心底就愈是沉重，等到了相府门前的时候，已在心里发誓，再不去杏春园了。

　　而昭华对此并不知晓，待宝珠.宝瓶放好了金丝木脚凳，又打起了车帘请南星下来的时候，昭华仍握着南星的手，轻声开导着：“如今民风开化，哪怕是野合，只要不传出去，也没什么。”

　　“若是你他日成了婚，觉得夫君三妻四妾令人心烦，便来找我，我偷偷养几个面首给你。”

　　她话音落下，车帘子也被人卷起，外头红彤彤的灯笼光照进来，正落在两人裙裾上。

　　南星正低头看着鞋尖，被这一惊，倒也抬起头来，目光往外一落，长睫便是重重一颤：“哥，哥哥，你怎么来了？”

　　守门的小厮不知被遣去了哪。喜庆的大红的灯笼下，只黎钦一身月白色大氅，独自立在府门前，手里提着一盏风灯，闻言略有些无奈轻笑一笑：“都快宵禁了，你还不回来，若是父亲知道了，怕是又要生气。”

　　“我本打算自己出去寻你，没想到却在府门前遇见了。”

　　“这是你家哥哥啊？”昭华没见过黎钦，目光随意在他温润的面孔上一落，刚想移开视线，却倏然想起了什么，语声微颤：“方才我们说的，你都听见了？”

　　南星听完脸色一白，忙踏了脚凳下来，提着裙裾匆匆就往自家哥哥那跑，想要伸手掩他的口。

　　要是自家哥哥问上一句‘公主说的是野合那句还是面首那句’，那这人可就丢得大了。

　　可等她跑到近前了，还是晚了一步，黎钦已轻声开了口。

　　“方才站得远了些，未曾听清，还请公主见谅。”

　　“就这几步远，若不是耳背的老翁，怎么可能听不清？”昭华脱口而出，旋即却又反应过来，一时间又羞又恼，只一把摔下帘子：“宝珠.宝瓶，回宫！”

　　坐在车辕上宝珠.宝瓶齐应了一声，一起调转车头，往皇后驶去。

　　“微臣黎钦，恭送公主。”黎钦也轻轻抬手做礼，全了礼数。

　　车辇碌碌而去，黎钦打起风灯，带着南星往后院中走。

　　走到一条小径的时候，南星见四下无人，忍不住轻扯了扯自家哥哥的袖口，轻声道：“哥哥，你怎么知道那是公主？”

　　自己虽与昭华来往得频繁，但都是自己去玉璋宫里见她，而昭华还从未出宫来过黎府。且这次也没递拜帖，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之前走马会的时候，遥遥见过一面。”黎钦笑了一笑，轻声答了。

　　南星应了一声，知道方才的话哥哥定是听见了，心里更是不自在，攥着自家哥哥袖口的手指也收紧了一些，小声道：“其实她平日里并非如此，也是十分端庄的一位公主。关于，关于……”

　　她实在狠不下心在自家哥哥面前重复野合两个字，只能轻咳一声带过去，又道：“关于那几个字，都是听完戏以后，她怕我窘迫，故意说出来逗我的。”

　　黎钦任由南星将自己的袖口揉得发皱，只将视线轻轻抬了起来，又笑：“原是去听戏了，听了哪一折？”

　　南星面色愈红，攥着黎钦袖口的手指也松开了，有些不自在地绞着自己的袖缘，好半晌，才蚊呐一般答：“牡丹亭。”

　　“原来是这一折。”黎钦了然似地轻轻一笑，替她拢了一拢被朔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鬓发：“难怪回来得晚了。”

　　南星红着脸，赧然地等了半晌，没等到他再开口，忍不住又抬起眼来，小声问道：“哥哥不生气？”

　　黎钦轻抬了抬唇角：“为什么生气？”

　　“之前，之前父亲不是说，那是淫词艳曲。”南星说着愈发赧然，一双白玉般的耳垂都红透了：“而且我听了，里头，里头确实有一些羞人的东西。”

　　黎钦见自家妹妹像是执拗于这件事了，难以过去。遂也收了玩笑的姿态，思忖了片刻，这才轻声解释道：“若真是淫词艳曲，那官面上，也早该禁了。在我看来，这折子戏文辞典雅，曲调雍永。最为人诟病的，也不过是杜丽娘的性子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至于其他的，都是人之常情。”

　　他顿了一顿，又笑道：“所谓的淫，艳，不过是信奉‘存天理灭人欲’的礼教本身对此等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纵情之事不能认可罢了。”

　　南星只觉得，自家哥哥与昭华的想法是一样的，只是说的，更为难懂一些罢了。

　　她往深处想了一阵，只觉得似懂非懂，正迟疑着想是不是要追问几句的时候，黎钦轻声开了口。

　　“南星可知道，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那位大儒，在年事已高后，还曾诱尼为妾，一纳便是两人。哪怕是走马上任时，也时时将两人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南星立时止住了心中的想法，睁大了一双杏眼，半晌才轻声道：“那，那他岂不是与自己的言行不一？”

　　黎钦已走到了廊下，见她听得出神，便伸手轻轻带了她一把，好让她不被廊前的木阶绊倒：“所谓的天理人欲，不过是既得利益者提出的悖论罢了。”

　　“南星不必太放在心上。”

62.荒唐梦

　　即便是哥哥这般说了,但那刚听过的一整折戏却是一时无法忘掉。

　　南星用了膳，回了自己闺房的时候，脑海里还全是牡丹亭里的场景,以至于白芷凑过来，和她说梅花香药已经晒好了的事情，她也有些心不在焉的。

　　白芷与檀香面面相觑,还想劝些什么，可见自家小姐不大想多说的样子,便只得从外头拿了些有趣的玩意儿进来放在案几上,自己退出了门外守着。

　　南星自己坐在桌边喝了一盏香茗静了一会,又点了一炉能安神的沉水香，心中便也渐渐静了下来。

　　她这才起身将白芷晒好的梅花香药放在小瓷瓶中装好，略想一想,又将前几日收好的香药都取了出来,按香味的浓淡重新排列了一番，陆续收进放香药的檀木柜子里。

　　这一连串的事做完,夜色已深，南星便洗漱罢，换上了新的里衣,独自踏在拔步床上，枕着庭院里积雪融化的细微声响,慢慢睡下。

　　她梦见自己褪去了冬衣,只着了一身单薄的银红色石榴裙,戴着一支同色的红珊瑚海棠步摇，在庭院中游春，困倦后便伏在庭院里的青石桌上小憩。

　　四面是风吹柳叶的细微响动，似乎有小书生穿着皂罗袍,分花拂叶而来，轻轻在她耳畔唤了一声‘好姐姐’，邀她到一旁说话去。

　　南星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睁开眼来，眼前的小书生竟生着一张姿容昳丽，与霍辞镜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有些恍惚，只隐隐约约觉得，霍辞镜此刻应当才刚进北城，这几日的光景，是万回不来的。心里想着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含羞带怯的一句：“哪边去？”

　　那长得与霍辞镜一模一样的小书生便轻笑道：“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说着，便伸手将她横抱而起，一路往繁花盛处走，渐渐进了那牡丹亭里——

　　不知何时，外头廊檐下凝着的一大支冰凌融得坠不住，‘啪嚓’一下落在青石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南星自梦中惊起，下意识地自床榻上半坐起身来，柔白的小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贴身的丝绸里衣内早出了细细一层薄汗，一张小脸，更是红得像是刚开的芍药花似的。

　　在外头的檀香与白芷听见响动，忙叩门进来，看见南星这样，忙倒了水给她，轻轻给她拍着背，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