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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巍峨，有风过，带动惊鸟铃。
慈宁宫。
乔芷苓头伏地，面前放着碗浓黑的药汁。
太后坐在上头，看不出神色。
“这酒会让你半年内‘自然’病死，不会有任何人起疑。”
乔芷苓手指微蜷，心里了然。
她的夫君司翊昇战功赫赫，此次更是击溃北周三十万大军，将大将绞首，名声大震。
而自己，随大军出征，凭借医术声望极高。
已得军心，再得民心。
皇上如何能容下他？
亲儿子和亲孙子之间，太后谁也不愿舍弃，所以牺牲她一个外人，无可厚非。
乔芷苓苦笑。
太后语气哀叹：“哀家会体谅你的，你始终会是翊昇的正妃。”
这算慈悲吗？
乔芷苓拿起酒碗，垂下眼。
半年么，足够她陪司翊昇最后一程了。
她仰头，尽数咽下。
穆王府。
乔芷苓神色如常的回到府里，风翻动着桌上的医书。
那是她攥写的毕生所学，只剩最后一章就可以修订成册。
这本医书若能流传后世，也不枉她来人间一遭了。
她挽起衣袖提笔，笔毫刚沾饱墨水，丫鬟晴心便跑进来欢喜叫道：“夫人，大军已经回朝，马上就到城门了！”
乔芷苓顷刻起身，眼里闪过欣喜，梳洗之后，飞奔去了城门。
二十万大军，马蹄声声震隆。
乔芷苓翘首以盼，却只见副将。
副将看见她，立刻下马行礼问候：“夫人。”
再抬头时，神色略有些古怪：“将军已经先进宫了。”
乔芷苓眼神微黯，但语气温和：“这一仗，你们辛苦了。我已命人熬了安神汤，待会就会送来。”
副将看着她，欲言又止。
最后闷声闷气的说：“夫人您放心，您才是我们心中唯一的将军夫人。”
乔芷苓闻言，心莫名一沉。

斜阳似血，铺了一地余晖。

乔芷苓在府中等了许久，一个身影才缓缓归来。
盔甲已经磨损，带着清洗不掉的斑驳血迹，即便如此，依旧不能掩盖男人冷峻俊美的面容。
乔芷苓疾步迎了上去，许是近乡情怯，她在他几步前便停住了。
嘴唇几番嗫嚅，最后期艾的问道：“你可好？”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陪他出征，八个月间，只能凭几十封家书载着她的思念。
虽然等回来的不过寥寥几封简单的“万事安好”，但她却已满足。
司翊昇不知乔芷苓满腹心思，淡淡的回了句：“嗯。”
说罢，抬脚往屋内走去。
乔芷苓跟在身后，一边帮他更衣，一边说着府里的近况。
“东厢院做了翻新，你在那边练武就不单调了。”
“入秋天凉，我给将士遗孀们又添了些保暖物件。”
……
她絮絮说了许多，司翊昇只不冷不淡的回：“有劳。”
乔芷苓喉间微哽，又拿出一件袖衫。
“我给你做了新衣裳，你看看合不合适？”
她虽然医术超群，但女红却极差，手指扎了无数个洞才堪堪绣好一件衣裳。
司翊昇接过衣裳，却未看一眼，只道：“你不必如此，让下人做便是了。”
冷淡语气，让乔芷苓呼吸一滞。
嫁给他六年来，司翊昇态度一直如此，不知冷热，她早应该习惯的。
只是……这可能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衣服了。
之后，她会逐渐咳血，眼花，再也缝不了一针一线。
乔芷苓垂下的眼里闪过一丝泪光，含尽酸涩。
再抬头时，她脸上已经恢复笑意。
“我知道了，先用饭吧，我亲自下厨做了你爱吃的菜。”
乔芷真的殷切让司翊昇都觉得奇怪，却也不在意。
两人正要用膳，府外传来一声传报：“圣旨到——！”
乔芷苓心中一跳。
两人跪下接旨，内监语调平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穆王司翊昇与北周公主安玲珑情投意合，天造地设，择良日完婚。”
乔芷苓猛然抬头，脸上血色尽失。
待内监一走，乔芷苓仍跪在地上。
半晌，才白着脸，问站起身的司翊昇。
“北周公主是谁？”
司翊昇答非所问：“北周皇帝的第十一个女儿……”
乔芷苓看着司翊昇张合的嘴，耳里却是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她突然明白了白日里副将的异常。
乔芷苓撑着身子站起来，直视他的眼，哑声问：“你与她情投意合，是真的吗？”
司翊昇眉头微蹙，神色不耐：“此事与你无关，圣旨已下，准备迎公主进府就是。”
语毕，也不用膳，抬脚离去。
乔芷苓望着他漠然的背影，喉间的话戛然而止。
饭桌上的菜早已凉透，乔芷苓扫了一眼桌上，那全是司翊昇爱吃的菜色。
一阵风吹来。
引得乔芷苓肺里一片寒凉，她捂着嘴猛的咳了起来。
书房。
乔芷苓摊开书册，续写着医书。
写着写着，思绪却开始恍惚，想起了和司翊昇初时的场景。
她的父亲是前太傅，所以幼时自己能时常随着父亲入宫。
在演武场遇见司翊昇时，他不过四岁孩童，却扛着自己长的弓，稳稳射中靶心。
那傲然肆意的模样，让乔芷苓一见倾心。
因他习武，身上的伤总不见好，所以自己便决心要调制更好的创药。
可以说，司翊昇就是她学医的信念。
顿住的笔尖，浸透宣纸，晕开大片浓墨。
乔芷苓看着这墨渍，勾起了唇角，满是凄楚。
本以为是情深缘浅，可难道只是一厢情愿……
“吧嗒。”
一滴豆大的泪，滴进墨点，消失不见。
入夜。
乔芷苓回到寝房，屋内一片漆黑静默，司翊昇已经睡下了。
她缓缓坐在床边，将手轻轻放进他的掌心。
习武之人五感灵敏，司翊昇的眼睛倏然睁开。
见是乔芷苓，他语气微沉：“又有何事？”
夜色掩去了乔芷苓脸上的哀戚，她低声开口，似是哀求。
“你……能不能半年后再娶公主？”
她只要这半年，以他唯一的妻子身份死去。
司翊昇眼神一凝，定定看着她：“你是担心自己正妃的地位不保？”
乔芷苓心里一刺，还未解释，司翊昇便把手一抽，翻身背对着她。
“她是她，你是你。”他语气淡漠：“我累了，睡吧。”
乔芷苓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满面悲凉。
第二日。
乔芷苓再睁眼，床边已经冰凉一片——司翊昇上朝去了。
她落寞的起床梳洗，这时，一个陌生的内监来宣召。
“穆王妃，公主宣您进宫。”
乔芷苓心里疑惑，她想不到有哪位公主与自己相熟。
入宫后才知道，原来是这位北周公主。
安玲珑斜倚在卧榻上，上装下裙，头戴纱巾，脚蹬着一双鹿皮小靴。
明眸皓齿，手腕串着铃铛，摆动间叮铃作响。
乔芷苓面容平静，跪下问安：“妾身司氏乔芷苓，拜见公主。”
清脆的铃铛声越来越近，停在跟前。
头顶少女的官话带着口音，尽显娇憨：“原来阿昇有妻子啊，可我竟从未他提起过。”
乔芷苓身子一晃，舌根漫上难言苦涩。
她艰难开口：“公主召妾身有何要事？”
安玲珑绕着乔芷苓缓缓踱步，也不让她起身。
一边像是看什么货物的打量着，一边说。
“阿昇说过要给我一生一世，我才千里迢迢来到南赵。”
一生……一世！
乔芷苓只觉一颗心被这几个字绞得鲜血淋漓。
安玲珑看着她惨白的脸，脸上的笑意更甚。
“他们说穆王妃是医仙下凡。”
她兴趣缺缺的评价：“如今一看，你也不过如此嘛。”
乔芷苓脸上血色全无，手紧紧的攥着，狠狠压下内心的痛楚。
她看着安玲珑命人抬来几箱珍宝，摆在自己面前。
眼底泛着阴冷，语气命令般的说。
“这是赏你的。”
“以后，我为主，你为副，我不介意阿昇有妾，只要你听话就好。”
一时间怒，惊，悲，涌上乔芷真的心头。
她是太傅之女，也是司翊昇三媒六娉，八抬大轿迎进王府的，怎就成了妾？
乔芷苓握紧了拳，说道：“公主说笑了，这件事等您真的嫁过来再说也不迟。”
说罢，她漠然起身。
也不管安玲珑脸色，行了一礼说：“妾身告退”，便径直离开了宫殿。
高耸的城墙，只看得见方寸天空。
乔芷苓一边走着，脑袋里回荡着“一生一世”四个字，心如刀绞。
才将将看见宫门，她便被人唤住。
乔芷苓转身，是皇上身边的赵公公，他笑着说：“穆王妃，皇上有请。”
御书房。
乔芷苓恭敬的伏在地上，叩头跪拜：“陛下圣安。”
身前人未语先咳，好一会，才响起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响起。
“起来吧，赐坐。”
乔芷苓这才抬起头，看向书桌前面色苍白的男子。
分明接近而立，却因病看上去像弱冠少年。
乔芷苓坐下，忍不住说：“陛下的咳疾还未痊愈么？”
司珩深深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苓苓，你以前都是唤朕小叔叔的。”
乔芷苓神色一顿，低头不语。
那时候司珩还是恒亲王，是父亲的得意弟子，又怎是面前这心思难测的帝王呢？
司珩又咳了几声，突然问道：“朕听说，你最近在撰写医书？”
乔芷苓放在膝上的手颤了颤，回答：“是，待写成后，妾身会将其献给陛下。”
她跪了下来，低着头请求：“届时还望陛下将医书拓印传给世人。”
司珩嘴角含笑，可笑意未达眼底。
“为了司翊昇，你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他看着乔芷苓，语气意味深长：“只可惜，他另有所爱了。”
这话如一柄直刃，直刺乔芷苓肺腑，痛得她难以呼吸。
她伏下身，却是说：“妾可以不在医书上留名。”
司珩瞳孔黑得深不见底。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既如此，朕便允了。”
穆王府。
乔芷苓前脚进府，皇上的赏赐后脚就下来了。
“穆王妃乔氏，蕙质兰心，特赏黄金百两，白银千两，红玉珊瑚一盆……”
司翊昇立在门口，看着源源不断抬进来的箱子，眼底一片深沉。
半夜。
乔芷苓写完医书，颇为劳累的回到寝房，却意外的看到司翊昇坐在床头，竟是在等着自己。
她未来得及高兴，就听见司翊昇冷声问：“你今日进宫是去见了皇上？聊了什么？”
听着他质问的语气，乔芷苓心一沉，神情黯淡了下去。
“皇上找我说了一些关于医书的事情，还有过往旧事和家里的琐事……”
她掩去了见安玲珑的事，只说了和司珩见面。
说着说着，司翊昇眼底的风暴却愈来愈甚。
他猛地将乔芷苓一把扯到床上，压在身下。
乔芷苓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身上人愠怒的说：“连家中琐事都聊，你们还有什么是不说的？”
随即，独属司翊昇霸道的气息迅速笼罩了下来，将乔芷真的反驳尽数吞咽在唇齿间。
诸多不解尽数淹没。
意乱情迷间，她觉得自己就像在大浪中摇摆的独木舟。
只能紧紧抱着身上火热的身躯，承受着他带来的风暴。
喉间忽地一阵痒意，乔芷苓猛地侧头，埋进旁边的衣褥间闷咳。
她看着晕开的血迹，心中酸楚，遂悄悄将血迹掩住。
翌日。
乔芷苓直到晌午才悠悠转醒，身体如同扔进药碾子里碾过一般，酸痛难忍。
她爬起身，艰难的穿戴好，唤来晴心。
将染血的衣递给她，吩咐道：“把这个烧了。”
随后她便忍痛去向书房，经过门口时，恰好司翊昇回来。
她立在那，勉强挂起一个笑，正要开口喊他。
抬眼却看见司翊昇身后娇俏的身影，心里猛地一震。
司翊昇也看见了她，语气淡淡的说：“以后公主就住进穆王府了。”
乔芷苓看着他冷峻的面孔，强撑的身子再也忍不住晃了晃。
安玲珑扬着明媚的笑，不谙世事的说。
“你们南赵宫里规矩太多，闷死了。反正我是要嫁进王府的，早点搬进来也好些。”
说着又上前拉着乔芷真的手：“姐姐，之前是我不懂你们南赵的规矩，胡乱说话，你就原谅我吧。”
乔芷苓看着她天苓烂漫的脸，心底止不住的发寒。
压下喉间的腥甜，抽回手涩声道：“我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说完，匆匆行了一礼便要走。
一旁的司翊昇皱紧眉，语气不悦：“你什么时候这么任性了？”
乔芷苓一怔，自己的不满，在他看来只是任性；掩饰的痛苦，他丝毫未察觉……
她凄楚一笑，只字未语，越过司翊昇径直离开。
司翊昇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他转过头，对管家说完：“带公主入住。”
说完，未理安玲珑就走了。
隔日。
司翊昇如常在习武场练剑，剑翩若惊鸿，身如略江飞燕。
“好！”一武毕，旁边就传来叫好声。
只见安玲珑坐在长廊栏杆上，托在腮感叹：“王爷，听说您本是皇位继承人，可现在却只能做个一品将军，真是可惜了。”
司翊昇目光一沉，望着她：“我杀了你北周近十万士兵，你不恨我？”
安玲珑跳下栏杆，走到他面前，言笑宴宴。
“两军相见，胜者为王。你是大将军，大英雄，我自是倾羡不已。”
司翊昇望着她，不置可否。
武场右侧竹林。
乔芷苓端着托盘，看着在武场中相谈甚欢的二人，脸上苦涩难掩。
她一早便炖了滋补的汤药，想向司翊昇服软示好。
可现在看来，她倒成了局外人。
乔芷苓悲酸的转身，素白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后。
乔府。
满地秋叶飘零。
乔芷苓沿着石子路走着，恍惚想起了爹娘。
爹娘一生清贫，爹爹教书育人，桃李遍天下；母亲治病救人，惠泽世人。
二人琴瑟和鸣，和睦恩爱，不知艳羡多少人。
母亲离世后，爹爹身体就每况愈下，却始终未曾续弦，独自抚养她成人。
直到她嫁给翊昇，隔年爹爹便放下心来撒手人寰。
不知不觉，乔芷苓走到了书房。
里面的物件分毫未变。
乔芷苓找出抹布，细细打扫。
忽然，不知触到什么，一旁的书柜缓缓拉开，竟是一道暗门。
乔芷苓惊讶的走近一看，却怔住了。
书柜后的墙上，挂着一副栩栩如生的仕女图。
一笔一划纤毫毕现，可见下笔之人用情至深。
——那是母亲的画像。
乔芷苓蓦然鼻尖一酸，爹爹会在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独自思念着母亲呢？
她伫立在画前良久。
久到斜阳将窗棂拉长，乔芷苓才将画取下抱在怀里，回了王府。
刚踏入大门，她就见司翊昇面无表情的坐在大堂里，似在等着自己。
乔芷苓垂下眼，缓缓走进门里。
司翊昇眼中情绪变幻，待她走近，放下茶杯，淡然开口。
“大婚的日子将近，还有许多的相关事宜未定，你来操办决策吧。”
乔芷苓猛地一顿，手紧紧的捏住了画轴。
她的心像是泡进了最苦涩的药汁里，又酸又痛。
或许她早该接受，无人会像爹爹爱着母亲那般爱自己了。
“你交予管家吧，我做不了。”
这是乔芷苓第一次拒绝司翊昇，语气生硬。
她望着司翊昇紧蹙的眉，微哑的声音里藏着悲切。
“我做不到准备你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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