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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内。
    长明灯已经灭了七八盏，四周也暗了许多。
    沈知意一手抓着最后一个供品雪梨，另一只手伸到长明灯上，想借着灯火取暖。
    她看着手中仅剩的食物，半天下不去口。
    吃完了这个，就没有东西吃了。
    沈知意望向依旧紧闭的石门，鼻尖一酸。
    自己还在期盼什么？
    即便萧元锦是王爷，他还能抗旨，甚至做闯帝陵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救自己吗？
    想到这儿，沈知意沉叹了口气。
    正当她想换手取暖时，雪梨不慎掉落在地，一路滚到了墙边。
    沈知意一瘸一拐地追了过去，刚蹲下身，不知从哪儿爬出一条腕粗的蛇。
    她惊叫一声后退数步，满眼恐惧地看着那条对自己吐信子的黑蛇。
    “走开！走开！”
    沈知意胡乱地挥着双手，试图用声音吓退它。
    黑蛇盯了她一会儿，竟然慢慢地朝她爬了过去。
    沈知意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捂着膝盖扭身逃跑：“别过来！”
    “咔”的一声轻响，她不知是触碰到了什么，角落的地上忽然出现一个三尺宽长的密道。
    沈知意愣了。
    那是出口吗？
    “嘶嘶”的声音让她头皮发麻。
    继续待在这儿不是饿死就是被蛇咬死，不如赌一把。
    沈知意咬了咬牙，拿起一盏长明灯就朝黑黢黢的密道里走去。
    她刚进去，密道门就关上。
    借着灯火望去，土台阶一路向下延伸好几丈，沈知意弓着身子才避免碰了头。
    她深吸了口气，壮起胆子小心地走了下去。
    忽然，脚下有什么东西绊了她一下。
    沈知意低头望去，是一把锤子，旁边儿还立着一把榔头。
    她怔了怔，好像想起了什么。
    以前人们总说皇帝入陵，工匠陪葬，想必这密道是工匠暗中挖的逃命出口。
    想到这些，沈知意眼中终于有了丝光芒。
    她没有耽搁，一步步朝密道的尽头走去。
    两炷香后，原本可以站着行走变成了只能匍匐前行。
    就在沈知意快被这狭窄的通道压抑的有些心慌时，久违的阳光出现在几尺外。
    她眸光一亮，连忙爬了过去，奋力推开。
    卷着雪的寒风一下子扑到了沈知意的脸上。
    她望着外头的一片雪景，顿时哭了出来。
    她扔掉长明灯，踉跄着爬起身，全然不顾满身的尘土，立刻朝城门方向走去。
    萧元锦，她要去找萧元锦！
    然而没走多久，沈知意停住了脚步，脸上劫后余生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自己是先皇下令要殉葬的人，如果回去，她有可能会被处死。
    去找萧元锦，说不定还会连累他受罚……
    渐渐地，沈知意想去寻萧元锦的心凉了下来。
    她还在执着什么？
    这两年所有的折磨已经很清楚的告诉自己了，萧元锦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
    沈知意转过身，朝远处望去。
    如今她能做的，便只有按照娘说的那样好好活下去了。
    良久，沈知意才抹去脸上不舍的泪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与城门相反的方向而去。
    也罢，就当此生都不曾和萧元锦遇见过吧……
    王府。
    “知意！”
    一声沙哑的急呼打破了屋子的宁静。
    萧元锦望着苍色的床幔，满是血丝的眼中还带着几分慌张。
    门外的丫鬟听见声音忙走了进来：“王爷？”
    萧元锦沉重的呼吸渐渐平稳，他看着熟悉的屋子，似是没完全反应过来。
    他坐起身，下意识地问：“沈知意呢？”
    闻言，丫鬟一怔，不知该怎么回答。
    萧元锦见她不说话，眉眼间霎时多了分愠色：“哑巴了？”
    冷厉的语气吓得丫鬟立刻跪下：“王爷恕罪。”
    这时，萧叙白突然走了进来。
    他看了眼跪在地上哆嗦的丫鬟：“下去吧。”
    丫鬟忙起身行礼退下。
    萧叙白望向脸色阴沉的萧元锦，往日与他的亲近在此刻变成了谨慎。
    “小皇叔。”
    萧元锦沉默不言。
    正当萧叙白以为他还在生气时，突然听见他问：“几天了？”
    萧叙白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快七天了。”
    七天……
    萧元锦紧缩的心颤了颤。
    已经七天了，她还会活着吗？
    望着那双眸子淌出点点痛意，萧叙白一脸愧疚：“小皇叔，真的对不起……”
    萧元锦怅然一笑。
    或许一切错都在自己，若不是他说要把沈知意献给皇上、，她又怎么会落得殉葬的下场。
    如今自己现在这样伤心又算什么？
    半晌，萧元锦才看向萧叙白：“你来做什么？”
    “我听说小皇叔身体不适，所以我来看看。”萧叙白倒了杯茶递给他。
    萧元锦接过，却没有喝。
    “无碍，你回去吧。”
    即便他说的风轻云淡，萧叙白也能感受到那语气中的疏离。
    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说了些安慰的话离开。
    也许是太过安静，沈知意被关进陵墓中的模样又在萧元锦的脑子里浮现。
    “哐——！”
    手中的茶打翻在地，他捂着头，苍白的脸上满是痛苦。
    许久，萧元锦才慢慢地垂下手，无力地倒在被褥间。
    他望着床幔上的流苏，眼眶发酸。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后悔吗？在为自己对沈知意的狠心后悔？
    “知意……”
    萧元锦低唤了一声，声音中满是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眷恋。
    一夜的大雪盖住了沿山而行的脚印。
    躲在树上过夜的沈知意小心地从树上下来，却因为膝盖的伤摔进了积雪里。
    她挣扎着坐起身，靠着树干喘着气。
    肚子又传来了饥饿的声音，沈知意抿了抿唇，随手抓了把雪塞进嘴里。
    茫茫树林，能吃的也只有雪。
    望着远处的山峰，沈知意红了眼。
    她曾想过自己会在王府老死，也曾想过会在沈清瑶和萧元锦的折磨中寻求解脱，但就是没想过自己会从殉葬中死里逃生。
    可这偌大的天地，她又该何去何从？
    沈知意逼回眼泪，深吸了口气站起身。
    这时，一声狼嚎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沈知意心提到了嗓子眼，紧靠着树干不敢出声。
    原以为只是远处路过的狼，可狼嚎不断接近，甚至已经到了身后。
    她两腿一软，险些栽倒。
    就在沈知意准备离开时，一头灰狼突然跳上几丈外的石头上，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沈知意脸色一白，脑子不断地在叫嚣着“跑”，但是双腿怎么也挪不动。
    灰狼低吼着，露出尖锐的獠牙，朝她扑了过去。
    “啊——！”
    沈知意抬手挡住视线，心里的恐惧在瞬间炸开。
    然而并没有预想的疼痛，反倒有灰狼痛苦的呜咽声。
    沈知意一怔，慢慢地放下手。
    灰狼就在她三尺外，只不过喉咙多了支箭，它挣扎了几下后便吐着舌头断了气。
    沈知意还没反应过来，那支箭就被一只大手扯了出来。
    她抬头望去，见是一个穿着驼色粗面袄的少年。
    他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面貌清秀，只是右眼旁有块雀卵大小的深红胎记。
    少年将沾血的箭在雪里搅动了几下后才放回箭篓。
    他抬头看了眼沈知意：“这么冷的天跑这儿来是喂狼的吗？”
    沈知意哑口无言，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少年也没说什么，扛起灰狼就转身离开。
    见他要走，沈知意忙跟了上去，生怕再遇到什么猛兽。
    少年发觉她跟着自己，一脸疑惑：“你跟着我干什么？”
    沈知意窘迫地低下头：“我，我迷路了……”
    话还未说完，肚子的咕咕声让她脸色一红。
    少年打量了一下她的衣服：“我家就在前面，不过吃东西要给钱的。”
    听了这话，沈知意一愣。
    自己可是身无分文啊……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抬手拔下发间的珠钗，取下了耳环。
    “这些可以吗？”沈知意双手捧着，忐忑地看着他。
    少年挑了挑眉，把东西拿了过来自己端详了一下后点点头：“可以。”
    闻言，沈知意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紧紧地跟在少年身后。
    交谈中，她得知少年叫说徐湛，家里只有他和娘，平日都靠打猎为生。
    走了一会儿，沈知意便闻到了饭香味。
    一条几丈宽的溪对面，篱笆圈着一户小院，门口趴着只小黄狗。
    铅白的墙砖上挂着干艾草，青瓦上漫着缕缕白烟，院内的雪上都是鸡鸭的脚印。
    徐湛将灰狼扔到一边，朝屋里大喊：“娘！”
    徐母闻声走了出来，一边拍着手上的灰一边抱怨：“喊什么喊？娘又不是聋子。”
    她抬起头，在看到徐湛身边的沈知意后愣了。
    沈知意有些拘谨地开口：“大娘。”
    徐母后知后觉地笑了笑，而后望向徐湛：“这姑娘是？”
    “来吃饭的，付过钱了。”徐湛随口说了句便走进了屋里。
    徐母瞪了他一眼后帮沈知意拍了拍肩上的雪：“姑娘，赶紧进去吧，外头冷。”
    进了屋后，徐母给她倒了杯热茶，而后才把饭菜端了出来。
    沈知意也顾不得许多，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徐母不停地给她夹菜：“别着急，还有呢。”
    徐湛看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
    沈知意吃下最后一口饭，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吃饱饭是什么滋味了。
    徐母看了眼她的发髻，问道：“看你像个富人家的人，你相公呢？”
    闻言，沈知意眼眸一怔。
    相公……
    萧元锦算她的相公吗？
    他已经把自己送给皇上了啊。
    沈知意苦涩一笑：“我相公……不在了。”
    “嘭——！”
    一阵摔砸声从房中传出，几个丫鬟慌忙跪在地上，不敢去看大发雷霆的沈清瑶。
    “滚出去！”
    她一改往日的端庄贤淑，对着下人们斥责道。
    丫鬟们也恨不得赶紧离开，生怕她把怒火迁怒到自己身上。
    沈清瑶看这眼前的一片狼藉，还不解恨地将手边的胭脂也摔在地上。
    自元宵后，整整两个月，萧元锦都没有传见自己。
    哪怕是她已经到了他的院子，还被赶了回来。
    从沈知意殉葬后，萧元锦就变了。
    沈清瑶攥紧了拳，恨得咬牙切齿。
    当初沈知意活着，自己的恩宠尚且还在，现在人死了，反倒连萧元锦的面都见不到。
    正当沈清瑶有气无处撒时，一个小厮走了进来。
    她刚要训斥，见他是萧元锦院子里的人，忙敛去眼中的阴狠。
    小厮行了礼：“王妃，王爷说在后园雁湖等您。”
    闻言，沈清瑶愣了愣，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
    她忙唤来丫鬟，梳洗打扮了番才朝后园走去。
    雁湖旁，风扬起墨色的衣角和发梢，在白雪的映衬下，那张脸比平日多了分柔和。
    沈清瑶不由停住了脚步，痴痴望着。
    若非因着萧元锦这个人，她也不会选择偷梁换柱，把那日救他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沈清瑶弯了弯嘴角，选了个自认为最美的表情后才走过去。
    “王爷。”
    萧元锦闻声转过头，睨了眼她身后的丫鬟：“下去吧。”
    几个丫鬟行礼后退了下去。
    四下无人，沈清瑶亲昵地揽住他的胳膊：“王爷，你终于想起臣妾了。”
    萧元锦神情淡漠，目光落在眼前的湖水上。
    萧叙白说他第一次看见沈知意就是在这儿，而且那时的她还想投湖自尽。
    再回想起来，刺痛的心又泛起阵阵波澜。
    “这湖可好看？”
    对于萧元锦莫名的问题，沈清瑶愣了瞬后顺势回了句：“自然。”
    话落，一只手忽然揽住了她的腰。
    沈清瑶心微微一顿，紧接着心里满是被重新宠爱的喜悦。
    可还未等她去细细体会，那只手突然猛地一推。
    “噗通”一声，沈清瑶被狠狠推进湖里。
    冰冷的湖水冻得她连呼吸都颤抖起来，慌张无措地挥着两只手：“救……救命！”
    萧元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乎没有要救她的意思。
    见她脸色煞白的模样，给假山后候着的小厮一个眼神后，转身离去。
    听着后头将人救起的动静，萧元锦攥着芙蓉玉佩的手越收越紧。
    夜阑。
    寒冬之夜，月色难得。
    王府西北角鲜少有人去的望月亭传来酒壶的碰撞声。
    杨青看着一言不发只顾饮酒的萧元锦，几番欲言又止。
    直至第六壶酒见了底，他才硬着头皮开口：“王爷，别再喝了，酒多伤身。”
    萧元锦不言，迷蒙的眼神划过一抹愁绪。
    好半晌，他才抬起微颤的手抹了把脸：“你走吧，让本王一个人待会儿。”
    闻言，杨青犹豫了一会儿后才暗自叹了口气离开。
    耳畔挂过的风像是一个个巴掌打在萧元锦脸上，针扎似的痛。
    但疼痛过后，他只觉风声都变成了无数的嘲讽。
    嘲讽他的识人不清。
    嘲讽他的自作聪明。
    嘲讽他多余的悔恨……
    萧元锦仰头深吸了口气，红着眼将一壶酒朝帝陵方向倒去。
    “若有下辈子，你不要再遇见我这种人了……”
    雪化尽，路面也泥泞了许多。
    沈知意将洗好的衣裳一件件地晾在竹竿上。
    端着干药材的徐母走了出来，自己和徐湛的衣服都被洗好了，忙走了过去：“怎么又干活，你身上的伤才好呢。”
    关心的话让沈知意心中一暖：“没事的，我已经好了。”
    徐母看着她红润的脸颊，再想起两个多月前她苍白瘦弱的模样，欣慰之余还有些心疼。
    若说沈知意是富人家的夫人，可那双手却像是做粗活的。
    “知意，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徐母呵了一口气给她暖手。
    沈知意一愣，忽然想起了娘。
    她忍着眼眶的酸涩，由衷道：“大娘快别这么说，若不是你们收留我，我恐怕早就死在风雪之地了。”
    说话间，沈知意心中不由漫起一丝惆怅。
    这些日子的安稳生活几次让她忘记自己曾是靖王萧元锦的侍妾，曾是先皇的才人，更是一个殉葬品。
    只有看见那潺潺溪流时，那些记忆才会不由自主地浮现。
    徐母看沈知意眉眼间带着忧伤，以为她是想起了难过的往事，便转移话题：“先吃饭吧，一会儿咱们上山采药去。”
    沈知意回过神，莞尔一笑：“好。”
    两人还没进屋，徐湛就提着五六只野兔回来了。
    小黄狗围着兔子嗅了嗅，被他用手拨开：“别动，这不是给你吃的。”
    小黄狗好像听懂了，耷拉着耳朵趴在了台阶上。
    沈知意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脑袋，一脸惊讶地看着徐湛将兔子扔进竹筐里。
    以往他带回来的都是些死猎物，怎么突然带回来活的了？
    徐母看了一眼：“你要养着？”
    徐湛眼神发亮：“我听打渔的老张头说京城最近有收兔毛的，一斤兔毛一吊钱呢！”
    闻言，沈知意将不解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徐湛好像对钱财特别执着，但又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
    对于徐母收留自己的决定，他也只是抱怨了几句，也没有难为她。
    吃饭间，徐母给沈知意夹了块鱼肉。
    沈知意道了谢后将鱼肉放进嘴里。
    下一瞬，她脸色一变，只觉往日鲜香的鱼肉变得腥臭无比。
    她放下碗筷，跑出去蹲在门口干呕了起来。
    见状，徐湛诧异地看了过去：“怎么了啊？”
    徐母皱起眉，一脸担心地走过去扶住她：“怎么了这是？不舒服？”
    沈知意白着脸，摇了摇头。
    还没回答，恶心感再次袭来。
    徐母似是看出了什么，她压低声音问：“我问你，你这两月的月信可来了？”
    沈知意愣住，摇了摇头。
    因着身体一直都不好，以前也有过月信一两月不来的情况，所以她并未在意。
    见沈知意不说话，徐母又问：“这些天你是不是想吃酸的，觉还变多了？”
    沈知意迟疑了一瞬后点点头。
    徐母听后，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八成是有喜了。”
    闻言，沈知意整个人都僵了。
    有喜？
    随着徐母的话，她脑子里不由浮现起与萧元锦缠绵的画面。
    羞涩之余，沈知意只有满心的害怕抗拒。
    这个孩子……她不能要！
    为了确认沈知意是不是真怀了，徐母特意让徐湛去请了大夫。
    把完脉后，大夫说她腹中的孩子已经有两个月了，只不过母体虚弱，胎像不稳。
    徐母拿出一两银子，让徐湛按照大夫给的方子去抓安胎药。
    徐湛嘟囔了几句后还是老实的去了。
    看着他越走越远，徐母忍不住叹了口气。
    若沈知意相公还在，这孩子兴许还是个安慰。
    她转身回了屋，不想看见沈知意正用力地捶打肚子。
    徐母一惊，忙上前抓住她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啊？”
    沈知意红着眼，低头不语。
    泪水一点点地淌过她的脸颊，落在了的被褥上。
    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也不能要。
    自己一个人已经给徐家添了不少麻烦，怎么还能带着一个孩子。
    况且她实在不想孩子以后跟着自己吃苦，甚至重复自己以前那被践踏的卑微人生……
    徐母看她不说话，只是流眼泪，脸上也多了分心疼：“知意？”
    “大娘。”沈知意抬起头，声音沙哑，“我不能要这个孩子。”
    闻言，徐母愣了：“为什么？”
    她并不是没见过丈夫过世留下的妻子或遗腹子，但不愿生下丈夫血脉的女子，她还是头回见。
    沈知意自知不能将实情告诉徐母，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说不能要。
    徐母见她有些激动，便也只能安抚她几句。
    申时将过，厨房中飘荡着苦涩的气息。
    徐母倒了碗安胎药，小心翼翼地端了出去。
    徐湛叼着根草靠在墙边，踢了踢装着野兔的竹筐：“这倒好，又要添张嘴，得花多少钱？”
    “说什么呢？赶紧去烧水。”
    徐母知道他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也没有生气。
    床榻上，沈知意紧拧着眉熟睡，一只手攥着被角。
    “王爷……”
    听见她细细的嘤咛，徐母慢慢走过去：“知意？知意？”
    随着她的呼唤，沈知意只觉萧元锦的脸越来越模糊。
    她缓缓睁开眼，微红的眼中还有未褪去的眷恋。
    徐母扶起她，把药递了过去：“来，趁热喝。”
    刺鼻的味道萦绕在侧，沈知意愣了愣后下意识地转过头：“我不喝……”
    她向来乖巧听话，突然的任性让徐母很是摸不着头脑。
    “知意，好好跟大娘说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徐母放下药，拉着她的手，一脸的认真关切。
    沈知意欲言又止，胸口跟压了块石头似的发闷。
    “大娘知道你肯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夫人，你相公真的不在了吗？”徐母又问。
    闻言，沈知意眼眶一酸，险些哭了出来。
    其实在萧元锦眼里，死的那个人是自己才对。
    她抿抿唇，哑声道：“大娘，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所以……”
    徐母嗐了一声：“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多加两口人也还是能吃饱穿暖，况且你帮大娘做了那么多活儿。”
    说到这儿，她语气多了几分落寞：“其实大娘也有个女儿，只不过六年前患了伤寒……要是她还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徐母红了眼，转头擦了下眼泪。
    沈知意心不觉一疼：“大娘……”
    徐母深吸了口气，重新握了握她的手：“知意，大娘不是非要你留下这孩子，大夫说你身子弱，强行落胎会伤身，就算你不想要，也得先把身子养好。”
    再过几日便是新帝登基大典，靖王府却冷清的过分。
    萧元锦将近一月都没有上朝，太子也不曾怪罪，只让萧叙白多去看看。
    许是因为心里的愧疚久久挥之不去，萧叙白绞尽脑汁想了个办法，试图让萧元锦不那么消沉。
    午时刚过。
    徐徐微风吹着冒着新芽的树枝，只是在这春日将至的生机中，整片园子都太过死寂。
    萧叙白轻车熟路地走到望月亭，远远地就看见亭内那个玄色身影遥遥望着远处。
    “三殿下。”杨青行礼。
    “小皇叔一直都这样吗？”萧叙白皱起眉。
    杨青看向萧元锦，叹声道：“几乎每日都要在那儿站上一两个时辰。”
    其他人不知道，但作为萧元锦的近身侍卫，他知道自己主子是在想沈知意。
    萧叙白什么话也没说，抬腿走了上去。
    “小皇叔。”他唤了一声。
    萧元锦闻声转过头，神色冷淡。
    萧叙白脸上划过一抹诧异，才几日不见，他又憔悴清瘦了许多。
    一时间，他有些担忧自己让萧元锦心情好点的办法是不是不太稳妥。
    “你来作甚？”萧元锦薄唇轻启，声音也沙哑了许多。
    萧叙白回过神，倒了杯冷了的酒：“陪小皇叔喝酒啊。”
    闻言，萧元锦垂了垂眸子，缓缓坐下。
    “小皇叔近日身子可还好？”萧叙白给他倒了杯酒，语气关切。
    萧元锦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他望着帝陵的方向，目光悠远，好像那里有着他的眷恋。
    白雪皑皑的山峰被春色染成青绿，不过几月，又将变得银白一片。
    春冬还能交替更迭，可人，还能回来吗……
    想到这儿，萧元锦眼底多了分恼恨和痛色，挪开目光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萧叙白抿了口酒，斟酌着开口：“以前我从不曾见小皇叔这样过。”
    萧元锦怔然一笑，并未作答。
    他也何时见自己这样过。
    只要看到或者想一点关于沈知意的东西，他就会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中难以自拔。
    萧叙白放下酒杯：“我今日来，除了看望小皇叔，也想送一个你一个‘礼物’。”
    说完，他见萧元锦多了几分疑惑，抬手拍了两下。
    话落，一个身着鹅黄云绣衫的女子走了院门。
    杨青本想阻拦，可看见女子模样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女子慢慢踏上台阶，挪着莲步缓缓走进亭内。
    萧元锦看去，手中的酒杯陡然一松：“知意？”
    “王爷。”
    酷似沈知意的女子行了个礼，眼角眉梢都带着说不出的风情。
    也正是因为这种沈知意从没有的模样，让萧元锦回过了神。
    他紧拧起眉，望向萧叙白：“她是谁？”
    萧叙白回道：“她叫顾沉霜，几日前在一个拐子手里看见她，我也觉得奇特，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人。”
    萧元锦再看向顾沉霜，眉心又皱了几分。
    不同于沈知意的胆怯和唯诺，眼前这个女子目光大胆，甚至带着丝似有若无的妖媚。
    还未等萧元锦说话，顾沉霜便上前给他倒酒：“王爷请。”
    葱白纤细的手指捧着酒杯，光是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萧元锦看着，脑子里却想起了沈知意那双手。
    她的手也很细，但却因生了冻疮而变得又红又肿，手背上也有大大小小的裂痕。
    萧元锦心不由一紧，看着顾沉霜的眼神多了分思念。
    他接过酒杯，却没有喝。
    半晌，萧元锦才低沉地吐出两个字：“留下。”
    顾沉霜留在王府的当日，消息便传到了沈清瑶耳朵里。
    “你说什么？王爷新纳了个和沈知意长得一模一样的侍妾？”
    沈清瑶怒目圆睁地看着禀报的丫鬟，双手攥的好像随时要把人撕裂。
    也换丫鬟顶着她的怒火，僵硬地说道：“王爷并未说她是侍妾，只是让人把落秋院腾出来给她住。”
    闻言，沈清瑶愣了。
    落秋院就在萧元锦院子旁，连她都没能住，竟然让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一时间，沈清瑶只觉得心被怒火烧的灼痛。
    之前所有的担心和忧虑全被嫉妒取代，她站起身，眼中闪着阴狠的光：“本妃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和沈知意长得一模一样。”
    落秋院。
    丫鬟将床榻收拾好后便被顾沉霜屏退。
    四下无人，顾沉霜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多了分意味深长的笑容。
    想不到自己这张脸居然能让自己踏进王府，看萧元锦望着自己的眼神，想必是极爱那和自己长得相像的女子。
    顾沉霜看了眼一旁的金簪，拿起慢慢地插入发间。
    她眼底掠过丝贪婪，连同笑都多了些高傲。
    她并不在乎萧元锦喜不喜欢自己，只要他能宠着自己，给自己富裕的生活，当一个替身也无所谓。
    一阵脚步声传来，顾沉霜皱眉望去，见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面带怒色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眼神微微一变，站起了身。
    沈清瑶看到顾沉霜，神情不觉一僵。
    如果不是知道沈知意已经殉葬，她真以为眼前的人还是她那个庶出的妹妹。
    顾沉霜看这气势，也猜出了她的身份，便恭敬地行了个礼：“顾沉霜参见王妃。”
    闻言，沈清瑶回过神，语带嘲讽：“本妃当时什么绝世佳人，不过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野丫头。”
    突然的被针对让顾沉霜眸光一暗。
    她淡淡一笑：“与王妃相比，小女子自然是上不了台面，能得到王爷赏赐的殊荣，小女子受宠若惊。”
    这话几乎是踩到了沈清瑶的痛楚。
    自那日萧元锦把自己推下湖，他也再未传见过自己。
    她也知道，萧元锦应该是知道了当年的事，他却一直都没有说破。
    可偏偏这样的刻意无视让沈清瑶一直提心吊胆，既想见，又怕见。
    正当沈清瑶想发作立威时，萧元锦突然来了。
    见她在这儿，当即黑了脸：“下去。”
    听见这不耐又疏离的语气，沈清瑶又气又恼：“王爷，她……”
    “本王说下去。”萧元锦目光骤冷。
    沈清瑶紧紧揪着手里的锦帕，咬着唇不甘地瞪了眼顾沉霜后走了。
    看她走了，顾沉霜才将视线落在萧元锦身上。
    “王爷。”她唤了一声，语气带着隐隐的亲昵。
    萧元锦皱起眉，似乎很反感。
    沈知意从来不会这么从容的叫自己，每次面对他，她都像个受惊的兔子，时刻保持着警惕却又无法遮掩自己的害怕。
    顾沉霜轻轻走上前，眸光流转：“王爷瞧我戴这支发簪可好看？”
    萧元锦端详着她的脸，眉宇间划过一抹失落。
    良久，他转身离去。
    “终究不是她……”
    时至清明。
    沈知意看着门口路过提着香和纸钱的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也想去娘的坟前给她烧些纸钱，磕个头。
    然而这里离京城一百多里，况且自己也不可能回去……
    徐母和徐湛去给去世的徐父扫墓，沈知意自觉无事，拿起花篮跟着溪对面的吴婶去采清明菜。
    山坡上，沈知意和吴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吴婶看了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提醒道：“小心点，别摔着。”
    沈知意笑了笑：“放心吧。”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心绪有些复杂。
    虽然不是很想要这个孩子，但每次感受到那种肚子里有小鱼游来游去的感觉，她就忍不住心软了。
    这是她和萧元锦的孩子啊……
    想到萧元锦，沈知意不由垂眸，眼中也泛起点点落寞。
    他们此生可能都没有再见的机会了，他也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活着，还生下了他的孩子。
    在吴婶的帮助下，沈知意采了一篮子的清明菜，又挖了些野菜，准备回去喂兔子。
    还没过桥，对面一群官兵让她脸色一白。
    那棕红色甲胄和长刀像是一只大手，扯出了沈知意被软禁在皇宫和被关进陵墓的记忆。
    她下意识地后退着，躲在了吴婶的身后。
    “怎么了？”吴婶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沈知意强作镇定，看着那些官兵问道：“吴婶，他们这是干什么？”
    闻言，吴婶见怪不怪地问：“没事，官府担心一些逃犯流窜到这儿，所以这些官兵每年都会在这儿附近巡视好几次。”
    听见这话，沈知意才慢慢放下了心。
    她还以为朝廷发现自己逃跑了，要把自己抓回去呢……
    等那些官兵离去，沈知意才回了家。
    她喝了口水后，喂了兔子后将采回来的清明菜洗净后晾晒起来。
    刚将簸箕放到石头上，徐母和徐湛就回来了。
    徐湛放下东西就跑到兔笼面前，见兔子们都在吃新鲜的野菜，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欣慰表情。
    沈知意走了过去：“这两只母兔很快就能生了。”
    徐湛摸了摸下巴：“兔子生的快，笼子也要换了。”
    说完，他转头看向沈知意，突然问：“你有姐姐或者妹妹吗？”
    闻言，沈知意心一沉：“没有……”
    徐湛哦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也许是我看错了。”
    这听似漫不经心的问题却在沈知意心里掀起了波澜。
    为什么徐湛会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难道说前几日他去京城卖药材听见了什么吗？
    沈知意想仔细问几句，但看他一脸的无所谓，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太过捕风捉影。
    当夜。
    沈知意在床上辗转难眠。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孕，心情变得分外烦躁。
    只要一闭上眼，她就能看见陵墓石门关闭的场景。
    良久，她起身披着衣服走了出去。
    月明星稀，沈知意站在院中，仰头望着月亮，眉心微拧。
    她抬手抚着小腹，低喃着：“不知你那儿可否能看到这么好的月色……”
    京城，王府。
    烛火摇曳，萧元锦放下笔，怔怔望着自己所画的沈知意。
    然再画几十副，终究画不出她的神韵。
    萧元锦微垂眼眸，缓缓走了出去。
    他望着漆黑夜空上的那一轮明月，眼眶渐渐泛红。
    每当这一刻，他才知道思念是什么滋味……
    这时，院门突然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款款而来，让萧元锦失了神。
    他下意识地唤了声：“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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