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现代散文
李老汉的村庄在中国乌蒙山区的大山深处,叫岩石村,因岩石丰富而得名。可是现在村庄很萧条,仅剩李老汉一个人,他既是村长,又是村民,更是唯一的低保户。
岩石村很小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五户人家,那里除了山还是山,除了贫穷还是贫穷。人们都是刚搬到此地,住一段时间,不到几年又纷纷搬走,村庄渐渐冷清下来。
令人不爽的是,由于太偏僻,在国家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岩石村这个村庄,也提不到李老汉本人,更别说那些鸡呀、猫呀、狗了。后来李老汉去了县城五次,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政府迫于压力,拗不过他,才勉强在地图上点了一个点,标上“岩石村”这几个还算比较显眼的字。说起这事,李老汉高兴了很久,每次和外村人谈起,都自豪地挺直了腰杆,似乎办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心里乐滋滋的,脸上挂满微笑。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哼起电视里播放过的小曲:“美美观观的地,美美观观的天,美美观观黑土地……”哪怕哼得直跑调,哼得难听至极,也不在意,因为除了自己没人听得见。村庄现在只有李老汉和一头牛、三只鸡、一只猫相依为命。动物不懂人语,也只有李老汉自娱自乐而已。偶尔有几只大雁迁徙经过村庄,悲鸣几声,望着村里的凄凉场景,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在李老汉的记忆里,他已经七十八岁,身体还算健朗,几乎没病没痛,算是长寿了,唯一不足的就是儿孙都没在身边。他二十五岁就和老伴结婚,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子女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也管不了,只落个难得清闲。小女儿李幺妹,初中毕业就去广东打工,钱没挣着,反而被人骗进了传销,一去再无音信。李老汉报警几次,又托亲戚询问,也没有找回来。这是李老汉心中无法愈合的痛,每想一次,就心痛一次,满满的愧疚,感觉对不起女儿,没有照顾好她,要是当时死活不让她出去打工,该有多好呀!可如今再说什么都晚了,唯有默默面对!
他的大儿子李丰脾气怪,动不动就指责李老汉。他早些年在外省做了上门女婿,生了一对儿女,活泼伶俐,人见人爱,只是媳妇管得严,车费又贵,很难回村庄一次。李老汉也懒得想念他,就当没有他这个儿子一样,来不来都没感觉,只要儿子好好的,他也就满足了。二儿子李宁自小孝顺、懂事,心疼老汉,只要在家就对老汉照顾得无微不至。后来李老汉到处借钱让二儿子去县城读书。真没想到,二儿子争气,没有辜负老汉的期望,轻松考取大学,现在已经有了稳定工作,在医院当医生,反正没有假期,更没有时间回来看望李老汉。二儿子一毕业就娶了媳妇,还是外省的,长得又高又漂亮。几年后,二儿子在县城买了房,在城里居住,几乎不回村庄来,几次想接父亲去县城享清福,都被李老汉拒绝。他不想打扰儿子的安静生活,也看不惯城市人的铺张浪费和任意挥霍,更是舍不得村庄那片厚重的土地。那些土地都是老汉的命根子,它们盛产粮食和蔬菜。无论什么年份,简单耕种,下几场雨润润地,阳光普照,待到秋天,都能获得大丰收。在李老汉心里,土地是他的根,是他的灵魂,是他的全部。只有看到土地,守着土地,枕着土地,他心里才舒服;只有依赖土地,陪伴土地,他才有归属感。儿子们每年都会给李老汉寄很多钱,托隔壁村的村长带给他。但他舍不得用,因为儿子们的钱也来之不易,都是血汗钱,一点点累积,也不知流了多少汗水。他将钱存在银行卡上,一点也没用,暗想可以留给将来孙子考大学用,谁也不让知道。自己在村庄根本用不上钱,吃的是自己种的蔬菜,煮的是自己种的大米,喝的是纯净的山泉水,睡的是当年父亲结婚时留下的老木床。唯有赶集时买些柴米油盐,只要他背点大米,花豆,去镇上一卖,再去菜市场一逛,什么都有了。
再过两年,李老汉就可以领取养老保险金了,一年领一次。八十岁的老人,国家有特殊照顾,一个月能有八十块钱,这是一笔不错的收入。他想过,到那时候,将会好好利用这笔钱,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他想买一大捆老皮烟(一种烟名),要叶子长,宽片的,还要摸起来脆的,那样抽起来才舒服,烟儿浓、味儿美。弄几斤核桃,要脆的,丰满的,不要夹壳的,那样难敲,李老汉也没手劲了,所以到时候必须谨慎挑选。最后他还想买两头小猪喂着,一头卖,一头自家享受。待到过年,儿子带着孙子回来,再到别村请几个年轻人,加上自己,半天时间,刮毛,开肠破肚,一头肥猪就能弄好。外花半天时间烟熏成腊肉,一半给儿子带走,一半留给自己。那样天天都能吃上香喷喷的腊肉,心里美美的,不觉间流出了口水。
李老汉的村庄四周是山,山上长满荆棘,其中狗尾巴草最多,中间有一条小溪,滋润着几块开阔的田地,那可是老汉的命根子。一开始李老汉的大哥李老拴和他一起在村庄居住,土地从来没有荒芜过,每年庄稼都长得很好。那时候,自己老伴也还在,任劳任怨,身体状况还算不错,虽然过得辛苦,却是满满的幸福,无欲无求。后来大哥满六十五岁,又没成家,膝下无儿无女。在二儿子的帮助下,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一辆小车将李老拴直接接到县城养老院,过着安逸生活。他还说不习惯,可李老汉很是羡慕。今年还回来看过李老汉一次,兄弟二人见面,格外亲切。大哥还送给李老汉一大捆老皮烟,他抽了几个月都还剩很多,只得找来一个蛇皮口袋,精心装起来,这样就不会被耗子拉走了。
在李老汉心里,最难忘记的是老伴。她命苦,才五十五岁就早早离世。李老汉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在乌蒙山区,大雪一直下个不停,飘舞的雪花,从天而降,使得村庄瞬间成为了银白色的世界。三五天后,村庄山路被雪封冻,河流结冰,难以顺利通行。就是这样的日子,还差一个月就要过年了,但老伴思念二儿子,她想去县城看看儿子,任由李老汉如何劝都劝不住,唯有随她去了。冒着大雪,步履维艰,李老汉一直将老伴送到村外。那天,老伴穿着草鞋,背了一个旧布包,里边装满二儿子喜欢吃的东西——腊肉、香菇,还有板栗,以及李老汉带给儿子的几斤酒。老伴随便捡一根竹子在手里当拐杖,就一步步向县城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次,终于到了县城,她惊喜若狂。可是由于眼睛不好,在赶路途中,她却弄丢了二儿子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已经无法找到儿子,更没有钱住旅店。老伴到处问路,人们都拼命摇头,这让她大失所望。只因她长期生活在农村,不懂交通规则,误入马路中间,被一辆突如其来的小车撞倒。司机乘机开车逃跑,刹那间,就消失在了车流中。老伴躺在血泊里,不能说话,也看不清四周,只是无助地伸伸手,却久久没有人来,随后就失去了感觉,昏了过去。人围得越来越多,没有人想到扶她一下,哪怕问候一声也可以,可是没有。人们只是纷纷议论不停:“到底该不该扶?”待到好心的开三轮车的小伙经过时,才打了120,老伴才被送进附近医院抢救。但一切太晚,她因为血流太多,呼吸困难,勉强坚持了几分钟,就撒手人寰,医生也回天无力。二儿子晚上才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匆匆赶来,看着早已咽气的母亲,却变得不知所措,是警察特别通知,他才来得快。
二儿子很伤心,但没哭出来,可能是男儿有泪不轻谈吧。他只是将母亲的遗体当晚就送回了家,并且请了三天假,买了一盒棺材,又请了单位同事和一个风水先生,将母亲的尸首在李老汉的堂屋里停了三天三夜,做了几场法事,请了一个唱孝歌的老头。待到期满,用钱雇来外村几个彪形大汉,几个小时才将母亲的棺材抬上山进行掩埋,再将一座坟堆起来,就算完事了。大儿子抽不开身,根本没回来,说是以后逢年过节,会给母亲多烧纸钱的。二儿子急着要上班,说是不去要扣工资,晚饭都没吃,便和单位上的人一起回了县城,临走时对李老汉说:“爸,家里剩下的事,你来安排吧!我要上班,就不陪您了!”临近过年,每个人都要忙自己的事,外村的几个大汉相继而去,风水先生也寻不见了。夕阳西下,乌鸦飞过,山间已经没有了一点积雪,溪水缓缓上涨,悠悠向前流淌。最后,凄凉的坟堆旁,余晖还在,却只剩下李老汉一个人,一言一语,苦对孤坟。
李老汉彻底沉默,因为已经找不到说话的人。每天下午,他都会走到老伴墓旁,也不说话,静坐半天,才缓缓离去。在他的记忆里,曾经的村庄还算热闹,住着几户外姓人家,大家互相照料。串门,收庄稼,有说有笑,感情颇深。由于此地交通不便,去年他们已经搬到别村,再也没有见过。据说,那个村庄有个小学,交通方便,人流量大,还可以做点小生意,他们喂几头猪,贴补家用,生活无忧,总比待在李老汉的村庄强。那几户人搬走后,李老汉伤心很久,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离开老祖宗辛辛苦苦开恳的土地,修建的房屋。现在村庄已经是孤村,留他一个人,苦对苍天,孤影相随。
寒冬腊月,天气寒冷。李老汉却依旧在田地里忙碌,儿子已经说过不回来过年,今年又是他一个人独守空房,但他已经习以为常。清晨的村庄,雾色四起,扛着锄头,背着花箩,他得将土地整理干净,杂草铲除,砍掉枯树,然后一把大火烧掉,来年耕种也比较方便。吃几顿饭,悠闲几天,布谷鸟飞来,春天来到村庄,溪边柳树开始发芽,青草逐渐变绿,李老汉的年已经过完,修理农具,准备着下地劳动。一声春雷,闪电袭来,大雨哗哗而下。清早起床,李老汉赶着老牛下地,准备先耕地,种什么以后再另作打算。平平整整的土地里,李老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明前后,种下玉米、花豆和洋芋,虽然有些疲劳,但一想到丰收,他心里开始高兴起来。雨一阵挨着一阵,风温柔吹着,不久后,玉米渐渐长出芽儿,每天都在悄悄长高,后来还背了包,长得更加好看。但好事多磨,不料玉米刚成熟,村里出现了泥猪。(所谓泥猪就是野生的一种猪,生活在大山里,以及废弃的煤洞里,有猪的习性,喜欢到有人烟的地方寻找食物,破坏性很强,牙齿有毒,咬伤人,不及时抢救,会有生命危险。)一夜之间,李老汉的几块玉米地被几只泥猪糟蹋得惨不忍睹,玉米杆左右歪斜,大多玉米被啃得面目全非,有些干脆倒在玉米地里。李老汉流泪了,摸着玉米杆,长吁短叹。辛苦一年,没想一夜之间,被这些家伙害成如此地步,实在伤感!他下决心必须治治泥猪,消消怨气。李老汉找来几个铁蹄夹子,下在玉米地周围,拿着祖传的脱锈钢叉,每天在玉米地不远处静静守着。本以为可以夹住泥猪,以消怨气。可是一连几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想回家去了,几天都没睡好、没吃好,并且晚上玉米地还有点冷,他这老胳膊老腿,不像年轻人,哪能经得住!刚起身走,李老汉模糊听见泥猪啃玉米的声音,“咔嚓,咔嚓……”他屏住呼吸,轻轻拿起钢叉,快步寻声跑去,刚好看见泥猪,他脸红筋胀,拿起钢叉就向泥猪丢去。不料泥猪太狡猾,跑得太快,没叉中,刚好躲过。泥猪掉头看了李老汉一眼,拼命跑着,待到李老汉走近,已经跑进一个幽深深的洞里,躲着不出来,要和他打持久战。
洞边长满狼鸡(一种草名),还有一棵小洞青(一种风景树)。洞口小,人想进入可能会很困难,但李老汉本身瘦小。他刚开始静静守在洞口,不敢进洞,因为洞里经常会冒烟,还会发出怪怪的声音,他担心里边有不好的东西存在。他想抽一会儿烟,又望望家的方向,等待泥猪跑出来。李老汉拿出烟袋,取出老巴斗(抽烟工具),拿出火柴点上火,嘴里吧啦吧啦响个不停,声音很大,吓跑了几只正在采蜜的蜜蜂和一只懒惰的蚂蚁。李老汉抽了几次烟,也不见泥猪跑出来。这可急坏了老汉,他随处找了些沙毛(沙树的枯枝),然后放在洞口周围,点起了火,火烟寥寥,大股大股烟儿向洞里灌去。烟味越来越浓,他以为泥猪已经被熏死,不死也活不了,因为连他自己也被火烟呛得直打哈欠,流鼻涕。火烟散去,天色还早,他鼓足勇气,想去洞里看一下,观察泥猪是否还活着。李老汉用绳子勒紧衣服,向着洞里爬去,他全身扑在地上,一步步前行。他笑了,停了一秒钟,自己英明一世,现在的举动像极了一条老土狗,可笑不堪。但他管不了了,反正又没人看见。他依旧前行,不知走了多久,黑灯瞎火乱摸,有岩石、有枯枝,还有水流的声音。大约爬了十几分钟,才觉得手边好像有东西,他的手马上缩了回来。镇定后,他再次伸出手,终于摸到泥猪温热的皮肉。李老汉很高兴,大概有三只泥猪,估计全部都已经死去。他静静摸着泥猪,恰如抚摸一个个艺术品般的珍惜。泥猪不大不小,静静躺着,牙齿坚硬,四肢发达,嘴唇翘起,大慨有十多斤,和平常猪没有什么区别。李老汉提着三个泥猪的腿就往洞外爬,他的手不断响动,惊动其中一只泥猪。原来这些泥猪只是暂时昏迷,还有呼吸,只要休息片刻,他们就会醒来。不一会儿,果真如此,一只最大的泥猪突然醒来,先是四处乱串,然后在黑暗中见东西就咬。不觉间,咬伤了李老汉的三个手指,并且从他身上跳过,抓伤了李老汉的脸,随而跑出洞外,踏入玉米地,再也无法寻索。泥猪的牙齿有毒,被咬过的人,假如不及时处理伤口,不但会感染,还会有生命危险。
月色入户,村庄凄冷。李老汉待在洞里,已经筋疲力尽,脸和手疼痛无比!他想着:自己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洞里。他想回家,想去城里看孙子,想吃饭了。他休息了半个小时,才勉强拖着血淋淋的手,顾不上脸的疼痛,扑在洞里,一步步往洞外移动。曾经走路多么容易,赶集、下地,现在每一步都太慢、太难。风越来越大,李老汉步履维艰,待爬到洞口已经很晚、很晚。他不管玉米地了,也不再追泥猪,只是携着孤影疲惫地回到家里,一直喘气,脸色苍白。 李老汉生病了,他的手流血过多,脸上也全是瘀血,村里又没有诊所,看伤还得步行一个小时到别村去,现在已经很晚,可能医生早已睡下。他也懒得去,低下身从火洞脚抓来一把煤灰,随便涂盖在伤口上,脸也懒得清理。他以为这只是小病,好似感冒,三五天可能就彻底好了,不用大惊小怪。
窗外风越来越大,没有打雷,就下起了倾盆大雨。由于屋子年代老,又久远失修,开始漏房,“哗哗”落下雨水,缸子里、堂屋,已经积水成渊。李老汉太累了,顾不上伤口,顾不上屋子漏水,没吃饭、没脱衣服,勉强脱掉鞋,简单盖上被子,就快快进入梦乡。
这天晚上,李老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中,他的村庄不只他一个人。还有老伴、大哥以及儿子儿媳和孙子,他们都朝着老汉笑,围在他身边,听他唠叨。看!老伴也静静向他走来,还向他招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