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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说，无异于掐断了李阮苏心中刚刚萌生的希望。他本以为自己与李倩的境遇是相同的，但仔细一想，自己不过是忘了小时候的事，奚族和长安的人通通都认得他李阮苏，连他身上哪块疤痕是在奚族何处磕碰的，李延宠都记得一清二楚。而李阮苏自己在收拾行囊送嫁回家时，虽然眷恋长安，却也一刻未停地想要回到奚族，那思念故土奚族的心情，哪怕如今已经渐渐淡去了，他也不会忘的。
到底是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太过离奇，叫他也胡思乱想了起来。
正说着话，那边裴元元又从道观里走了出来，只是她虽说去取东西，两手却空空，面上的神色也不大好。走过来时先对着李倩道了声歉，“劳烦郎君为我牵线，但今日怕是去不成了。”
李倩自不在意，只告诉她有事随时登门即可。
眼见着裴元元又回道观了，李阮苏不解，“咱们第四馆什么客人都接吗？”
“不知道玄妙的都只当这是木工房，知道玄妙的即是有缘人。”

“阿遇也相信缘分这回事？”

在李阮苏心中，相识不久的阿遇无疑是个不喜欢多管闲事，不理会旁人死活的人，比起恩怨纠缠，更看重利益报还。而缘分，无疑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是李倩听了却只是笑笑，没有多言。
李阮苏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终究是没有去问他与阿遇之间的事。经历了那斩断缘分的事，李倩与阿遇之间的关系或许远不是世俗所想的那般简单。阿遇劝他不要多管闲事的那句话说得不错，他不过是局外人，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今日的木条仍是没有异动，拿回第四馆后，当夜阿遇仍是与李倩同房住下，此后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到了第五日夜里时，李阮苏心境平静的已能对此视而不见，眼见着乌云密布雷声阵阵，淡然地做最后去锁院门的人。
但门闩还未落下，已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在他关门的瞬间一把推开了门扇，张口便喊，“救命！”
李阮苏被推了个趔趄，睁眼一看却见面前站着的是裴元元。这姑娘显然是不顾宵禁一路跑过来的，连道袍都没有穿好，长发也披散在肩上。她脸上苍白，见了一个人便像是见了救星一般一把抓住了李阮苏的胳膊，“快，快救救她……”
她的手因为颤抖而没有什么力道，但李阮苏也没有挣脱开，而是借势先拉了她进来，然后才问，“发生什么事了？”
“七娘……七娘她……”她拼命想将自己所见所闻说给面前的人听，可却因为惊吓牙齿不停地在打颤,好不容易憋出那两个字，“死了！”
这两字伴着闪电划破长空的亮光，照清了一人惊恐一人茫然的神情。
“轰隆”一声，雨滴终是砸了下来。
“谁……死了？”
“孙七娘！前几日闹得人尽皆知的那个孙七娘！”
这几日又是雷雨天，夜幕刚刚将临时，裴元元本是想去后院探望独住的孙七娘，可是才往那边走去，便听到女子的一声尖叫，那动静被掩盖在雷声之后，但裴元元耳尖又熟悉孙七娘的声音，听后连忙朝那边跑了过去。谁成想到那儿敲了许久的门，都无人应声，她狠了狠心踹门进去，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一间屋子和摆在案上的一封遗书。
“只见遗书不见人？那你怎么就笃定她已经死了？不是应该先去寻人吗？”李阮苏比她冷静许多。
而裴元元讲完这些后似乎也平静了一些，喘了几口气，一抬眼，似乎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抓着的人是谁，连忙甩开了手，“怎么是你，姬老板，还有那位郎君呢？”
李阮苏本不想在这个时候还去打扰阿遇和李倩，但那少女心情迫切，直冲冲地进了院子，阿遇和李倩听到外面的动静，也都从房里走了出来。
“怎么吵吵嚷嚷的，这又是谁？”阿遇出门便皱起了眉。一旁的李倩给她撑着伞，也拿给了那少女一把。
而裴元元匆匆介绍了一下自己，便从怀中掏出了那封所谓的遗书，“求姬老板救命！”
阿遇一向没什么善心，听那“救命”二字时毫无触动，还不如听说明日要下雨，伸出两指捏过那遗书抖了抖，“你拿了张看不清字的黄麻纸，叫我救谁的命啊？”
只见那黄麻纸上确实有写字的痕迹，但那血红的字迹像是被水浸过了一般，早已变得模糊一片，辨别不出。
裴元元也正是为此而来，“求姬老板帮我将这遗书恢复原样，我才能找到七娘！”
“听你说话倒是有趣，一面觉得那孙七娘已经死了，一面还要救她，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我是觉得七娘她凶多吉少，可是现在手中只有这遗书，我若是寻不到人，也要将她死因弄个清楚！”裴元元也知自己慌张之下说话颠三倒四，可她心乱如麻实在是冷静不下来，“我早就认识七娘了，她才不是什么孔雀成精，这些日子的事都太古怪了，定是有人加害她啊！”
“那我问你，你是何时认识那孙七娘的？”
“一个月前她与家人来观里上香。”
“那时她刚有了身孕？”
“是……是……你怎么知道？”
“猜的，猜你是不是知道她与何人私通，而且还笃定那男人没安好心。”
“诱使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与自己私通，哪个知道廉耻的男人会这样做！”一提这个，裴元元便来了气，“何况我认识七娘一月有余，都未听她提起过那男子的身份，看上去对方连她都有意瞒着，这么怕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恐怕还是这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番推测听起来合情合理，阿遇饶有兴致地继续问下去，“所以你现在是怀疑那男人害了孙七娘？”
“不然呢？七娘向来与人为善，哪有人会无端加害于她！”
裴元元振振有词，满心愤懑，阿遇听了却笑，“与女子私通有了孩子，这至多算是丑闻，何况那孙七娘只是商人之女，并非权贵，怎么都是好打发的，杀人做什么？一尸两命，不怜惜与自己有过情缘的女子，也该怜惜自己的骨肉吧。还有，你一个月前见到孙七娘，那时她还能出来见人上香，如今却有了八个月的肚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番话问得裴元元哑口无言，只能看着那模糊不清的血书干着急，“我自是不知内情，真相都在这张纸上，所以才请您将这遗书恢复原样啊！”
她言辞恳切，可阿遇却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最后摆摆手，“但我帮不上忙啊，将纸张复原，这不是木工的专长，你该去寻个纸坊才对。我认得一个造纸匠有这个本事，可惜他不在长安。”
这几乎话将裴元元说傻了眼，“那……那你还同我说了这么多。”
“夜里无趣，听个故事罢了。”
说着话，阿遇竟真将那血书还给了裴元元，自己转身进门。倒是李倩见这少女实在可怜，多留了会儿劝她，“这事并非姬老板不想帮忙，只因这里确实没办法修补这遗书，小娘子还是另寻他人帮忙吧。”
见李倩也这样说，裴元元才算是彻底死了心，手里握着那遗书站在院中，初见孙七娘失踪时的慌张与茫然又浮上心头，束手无措间，身子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一旁的李阮苏目睹了这一幕，连忙上前扶了她一把，“你若是这么担心那孙七娘，找到这里还不如去报官。”
“我见七娘不见之后早叫观里的人去报了官，可这遗书的事绝不能叫他们瞧见……”
“为何？”
“为何？”那少女又猛地站起身，让他看清了自己的狼狈模样，“因为我出来时看到了凶手从观内逃走，分明就是观内有人放他进来的，不仅如此，他也瞧见了我，我只能带着这遗书逃了出来！”
她历经凶险，李阮苏不免多了些耐心，“可这第四馆也帮不了你什么，现在当务之急不是找到孙七娘，而是你自己的安危，听说你身份不比寻常，还是回家避上一阵才妥当。”
他真心相劝，裴元元听着也觉得不无道理，心知自己今夜的举动实在太过冒失，可刚要点头时，又猛然回过神来，“你到底是谁啊？也是这第四馆的人？”
那神情活像是在说他与这第四馆毫不搭配似的。
李阮苏无奈，“我是这第四馆姬老板的帮手，我名阮……小阮。”
裴元元却对他姓甚名谁并不在意，一听他真的是第四馆的人，忙道，“那姬老板说这事该寻纸坊，到底该寻哪个纸坊，这长安城纸坊那么多，定要寻她所说的那个吗？”
李阮苏答不上来。
他非但不知道阿遇所说的纸坊到底是哪个，甚至有些怀疑阿遇到底能不能修复这遗书，她前些日子明明还要了一卷黄麻纸当报酬说有大用处，依着那女子的性子，不会是不想帮忙吧？
但这些话他不能说给裴元元听，只能道，“那纸坊的事我不清楚，可我在这长安城里有些别的门路，不知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可以修补这遗书吗？”
“这怕是有些难，但在长安城里找找失踪的人还是能做到的。”说到这儿，李阮苏忍不住好奇，“我听说过你的身份，若是你觉得报官也无用，何不找一些更有权势的人帮忙？”
他想着今日见到的太子与广平王，这少女又岂止是有徐国公做靠山。
但裴元元却摇了摇头，“我本是年幼退婚后才入了道，多年清修早已不愿嫁人，若是再回家里请人帮忙，就要任人摆布了。”
对此，也是离家远走的李阮苏无言可劝。眼见着夜色渐深，宵禁时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跑出去了，便自作主张将这少女先留在了第四馆，选了间空房安置她。
没一会儿，李倩也从房里出来，见李阮苏的房间还点着灯，便敲了敲门，得了允诺进去，“六郎怎么还未睡下？”
李阮苏并未将自己想要帮裴元元的事瞒他，有些难为情，“我又多管闲事了。”
“有时候与人为善也不是坏事。”李倩笑笑，问他，“我虽然没有阿遇的本事，但六郎若是需要我帮忙便尽管开口。”
李阮苏正要道谢，这少年人却又一抬手制止了他，然后接了一句，“而且，说起来，我与那裴家小娘子也有些渊源。”
早在李倩能认出裴元元身份时，李阮苏便猜测这两人或许有过一面之缘，但他无论如何也未想到，李倩想说的竟是，“那裴小娘子曾经差点做了我的舅母。”
约莫半刻过去，身为奚族人的李阮苏才彻底理清了这李唐皇室里错综复杂的亲疏关系。
原来那裴家与长安城里有名的薛家同属河东望族，裴元元自幼便与薛家的儿子订了亲，而那薛小郎君的亲姐姐嫁了废太子李瑛为妻生下李俨与李倩他们，与那薛家郎君订亲的裴元元自然便会成为李倩的舅母。
思及此处，李阮苏忽然明白那裴元元为何会说她退过婚了。想当年废太子一案牵连数人，薛家首当其冲，太子妃之兄薛锈更是被流配赐死。薛家就此一朝没落，裴家又怎肯受其连累。
对于市井百姓而言是闲谈的皇家政变，并非史书上寥寥几句便能说尽的事情，受此波及的人远比想象得要多啊。
虽深知自己又是在多管闲事，但知晓了裴元元与李倩、李俨他们的关系后，李阮苏更不后悔帮那少女一次。
只是翌日清晨雨过天晴，长安城里盛传的孔雀听雷有孕一事，已经变成了“孔雀成精返还天界”——孙七娘死了。
尸身在一个水池里被发现，腹中却无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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