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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吕巧巧一起回到正厅。程寔和沈旌已经等在那儿。
我没见过这样的沈旌，眉毛皱做一团的沈旌。
见到八年来日思夜念的“亡妻”，他不是该高兴些吗，何苦来哉呢。
“沈旌。”
吕巧巧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他怀里，哭声撕心裂肺。沈旌将她紧紧搂进怀里，一双眼睛却看向我。
我转过头去，款步走到程寔身边站定。
程寔望我良久，像是在极力忍耐些什么，末了还是抬手抚了抚我后脑勺，“都知道了？沈旌方才还道你一无所知.”
语气里满是熟稔。
我一颗心如坠九重深渊，满眼皆是对我的嘲笑鄙夷。如今，不过是从一个替代品成了另一个替代品。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疾步上前，劈脸给了沈旌一巴掌。
来而不往，非君子。虽然这一巴掌的痛连我所承受的千分之一也不及。
在场诸人眼里皆是怔住.
“沈旌，”我含泪笑道，“我又有孩子了。”
“乔乔……”他揽着吕巧巧的手垂下来，满眼愕然，喃喃道，“对不起。”
简单三个字，我已经明白了他的选择，熄了我最后的念想。
我和孩子加起来，也抵不过吕巧巧一个。于他，我始终只是个替身而已。
我再也忍不住，蹲下，掩面痛哭，“沈旌，我恨你，我恨你……”
即便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到这一刻，还是遭不住这蚀骨的痛。
“沈旌，你记住！这孩子姓程，他这辈子都会视姓沈的如死敌。”
第八章
那日后，沈旌带吕巧巧返回安州，律周而我则被程寔送到了燕时大学校长吴维泽的家里。
吴夫人眼泛泪光，目光在我身上转了又转，最后拨开我耳后的碎发才终于确定了什么，一把抱住我放声大哭，“我的儿啊，为娘想你想的好苦啊。”
吴维泽亦是老泪纵横，不住地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只剩我一个人懵在原地。
是夜，我像一个木头人般由着身边的人帮我梳洗换衣，直到我坐在床上才回过神，慌忙问身边的小丫头来龙去脉。
我原叫吴虞，是吴维泽和吴夫人的小女儿，程寔夫人吴悠的胞妹。
无忧无虞，原本寄托着父母最简单的期望，到后来却成了最难实现的奢求。
父亲是最早一批“庚子赔款”出国的留学生，在国外接受了先进的思想回来后投身教育事业，后来又与时任达诚洋行经理的女儿也就是我母亲自由恋爱成婚，婚后生下我与姐姐。
吴家是思想还未开明的旧事家族，见父亲膝下无子便来信几番催促，甚至要求母亲为父亲纳妾，以求来日有子嗣承继香火，被父亲严词拒绝。
在父亲眼里，女孩与男孩一样，更该是娇养在手心的宝贝。
姐姐吴悠十八岁时嫁给了程督军的独子程寔，从此程家和吴家多了这一层姻亲关系，我便时时往程家去探望姐姐。
这便能解释我踏进程家时为何会有莫名的熟悉感。
姐姐婚后一年，程系和吕系爆发战争，程寔炮轰安州，沈旌也以彼之道，还至彼身。
吕巧巧凭着一张脸得以活下来，而我姐姐却是切切实实送了性命。
那时的我还在女中念书，等家人安置好姐姐的遗体，前去寻我，同班的人道我那天并未去学校，就这样踪迹成谜，再无下落。
就这样，我和沈旌之间除了夭折的孩子，又多了姐姐和她孩子的两条性命。
·······
回到吴家后，父母疼我如珠似宝，事事皆依顺我的意思，只一点，他们并不同意我生下腹中孩子。
抛开同沈旌的恩怨，他们更怕我来日再难择婿。直到那天程寔到吴家，说要娶我。
我问道，“为什么要娶我？不怕对不起姐姐？”
他中指不断摩挲着手里的雪茄，却迟迟并未点燃，片刻才道，“你那日不是说了腹中孩儿姓程？”
我哑然失笑。
半月后，我和程寔的婚礼在督军府举行，十里红妆，铺张至极，从前求而不得的婚礼、名分，如今程寔都予了我。
连同他一向水火不容的沈旌和宋鄞都收到了请帖。
宋鄞甚至亲自前来晏城，莫不让人更看不透这时局。
可惜，沈旌最终还是没露面，代他来的是沈夫人吕巧巧。
她将沈旌的贺礼交到我手上，欲言又止。
我道了声谢，把手中礼盒交给身边的下人，无意与她寒暄些什么。
“方小姐...”
我回首客套，“沈夫人喊我程夫人便是。”
吕巧巧似是叹了口气，喏喏开口，“沈旌他其实...”
我摇头打断她，笑道，“沈司令如何，与我无干。”说完，便扬长离去，再不留给自己一点心软的时间。
回房打开礼盒，发现竟是他从前为那个天折的孩儿雕刻的玉佩，这玉厚实的很，触手生温，到我后来流产也只完工了一半。
我忍不住想笑，笑着笑着，却笑出泪来，又挂着泪走到窗边，将手中的玉佩奋力掷出窗外。
有些东西早就该丢掉了。
第九章
七个月后，我诞下一个女儿，程寔为她取名“程芷”。
女儿同我像了十足，连程寔都打趣道，幸而女儿像了我，倘若像了沈旌，他怕是日日都郁闷到睡不着。
芷儿日日长大，程寔仿佛忘却了同沈旌的旧怨，竟对她十分疼爱。
这日，他又对着芷儿做鬼脸，逗的襁褓中的孩子哈哈大笑。
我抱臂倚在床边，斜睨了他。
程寔一脸疑惑，“我脸上有脏东西？”我摇头，“你最近很不上进啊，姐夫。”
程寔将程芷放在摇篮里，有些尴尬地摸了摸下颚，“既然芷儿姓了程，来日又会唤我父亲，我自然要多尽些父亲的责任才是，何况，这也是报复沈旌的一种方式嘛。”
我冷哼一声，在他身旁坐下。
程寔神色有些犹豫，开口道，“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那你就别讲...”
“那我还是说吧...明日，吕巧巧要改嫁了。”
我心头一震，“你是说沈旌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程寔摆手，“不是沈旌死了，是他与吕巧巧离婚了...至于原因，相信我们都心中有数。”
说不惊讶是假的，原先怀念了许久的结发原配，方才破镜重圆一年，怎的又闹这出。
“你莫不是觉得沈旌是为了我才同吕巧巧离婚的吧？我自问可没那个本事＂我骇然望向程寔，自嘲道。
程寔默然不做声，许久才说道，“沈旌上月递书想与我今后停战，永世修好。”
我嗤笑，“就他如今安州那一亩二分地，想与你抗衡，着实是吃力些。”
“所以呢？你想好了？若走出这一步，便没有回头路了。”“除非你不想替我姐姐报仇了。”
旁边摇篮里的芷儿哭闹起来，程寔站起来走到摇篮边上，轻轻拍了拍她，眼眶已经通红，齿间轻轻摩擦，“自然是想的。”
还想便好。 
第十章
可惜，报复沈旌的机会也并非是时时都有的。
自芷儿初生，安州源源不断地送了东西来，只是沈旌本人从未露过面。
直到第二年秋天，芷儿快两岁，才第一次见到沈旌。
九月，宋鄞苦追前清遂亲王独女则蓁格格数年终抱得美人归，于樾城大宴宾客。
说来也是奇闻一桩，这位则蓁格格原是遂亲王流落在外的遗珠，遂王年过耳顺之年，膝下无人送终，才恍然想起要寻这位名伶所出的小格格，找到时，则蓁已在沪上名流圈混出了些名堂，虽然身份多少有些见不得光，总算叫老王爷欣慰些：女儿这些年没遭过大罪。
后来发生的事却让老王爷大跌眼镜：爱女没回家几日，控制江北几省的宋鄞竟追到北平拜上门来，说要求娶则蓁。
老王爷才知，则蓁在沪上时早与宋鄞已有首尾，只不过耽于身份地位，无法为正室，便别扭着不肯入他宋家门。
宋鄞这厮一口一个岳父叫着，哄的遂亲王心花怒放，忘了自己刚与女儿团聚，感情还未深入，便急着做女儿终身大事的主实在不妥，满口应允了宋鄞。
则蓁得知后，怒不可遏。
当老娘是什么你们能随便决定的物件？
即便再气，也不动声色，等拿了便宜老爹的嫁妆，一走了之。
等她再回国，重遇宋鄞，这都又是后话了...........
此次宋家有喜，沈旌与程寔都在受邀之列，皆欣然前往。
只不过程寔是携眷，沈旌却是独自前往。
沈旌与程寔皆是则蓁旧相识，与其说这面子是卖给自己的劲敌宋鄞，不如说是卖给了则蓁。
临行之前，芷儿得了风寒耽误了两日，也总算是在婚礼前两日赶上了。
江北风大，一下飞机，裙子便被吹起，只好把怀中的芷儿递给前面的程寔。
程寔接过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滤昼缓缓走下舷梯，我压着裙角紧跟在后。
在飞机的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儿。沈旌。
我内心波涛翻涌，腾出一只手拽了拽程寔的衣角。程寔会意，停下脚步，回头给了我一个安心的眼神。我点点头。
......
去往宋府的路上，程寔不顾沈旌在场，逗弄着芷儿叫爸爸。
宋鄞的副官解释宋府忙作一团，只能委屈程寔和沈旌同乘一辆车，还望二位长官理解一二。
程寔冷笑，“理解，你们宋长官的心眼也就针鼻儿那么大了。”
宋鄞的副官一脸尴尬，进退维谷。
我拉了拉程寔的衣袖，低声道，“在人家的地方，能低头就低头。”
又陪着笑向那副官道，“我家督军晕机，这会儿还晕的神志不清呢。”
还未等到回音，坐在前排的另一人却轻“哼”了一声。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正与沈旌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沈旌目光烁烁，“当年程系轰炸安州，程督军曾亲驾飞机前往参战。”
我懵懵地看向他，没再有多余的情绪，只发出一个单音节，“啊？”
他望着我，嘴角浅笑，眼中多了些东西，一些从前我在安州时从未见过的东西。
一些我曾经倾尽一切也望尘莫及的东西。
还未痊愈的某些地方又被反复揭开，难耐的痛。
程寔伸过手来，将我微微发抖的双手包入掌中，抬眸正向沈旌，“会开飞机也不一定不晕机啊，就像有些人，从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也不能保证自己这辈子就不会做牡丹花下鬼啊，你说是不是，沈兄？”
沈旌敛了笑意，“程兄说的极是。”眸光却仍然停连在我身上，未曾离去。
我沉下心去，松开紧咬的牙关，看向窗外。
秋风扫落叶，落叶伴秋风，叶落枝依依，回首影离离。
既离何扰，怎能因他三言两语就乱了心弦？万万不可，不可.....
车子驶至宋公馆，门前，则蓁和一脸不耐的宋鄞已经等在那儿。
程寔一抱着程芷下车，则蓁就小跑过来，抱过芷儿，爱不释手，不断念叨着，“她怎么这么可爱啊。”
说罢，还觉得不够，又在芷儿的小脸蛋上使劲嘬了两口，亲的芷儿咯咯直笑。
宋鄞一脸狗腿子相站在则蓁身旁，殷勤道，“你要是喜欢这小玩意儿，咱们也抓紧时间要一个，咱家孩子肯定比这沈......”
程寔晃了晃手腕，眯起眼看他。宋鄞一脸悻悻，“比这程.....”
沈旌清了清嗓子，大力阖上车门。
宋鄞丧气地看向我，“比这吴家孩子长得好看的多。”我无语地站在这群人中间，郁闷至极，默默回瞪他。心里把宋鄞这厮小人骂了千百遍，欺软怕硬！！！
则蓁回头给了宋鄞一个闭嘴的眼神，才开始寒暄，竟是先把目光投向了我。
“阿虞，好久不见。”语气熟稔。我不禁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一旁的程寔见状，抬手抚了抚我后脑勺，笑道，“她如今都不记得了。”
则蓁点头，“也好。”把芷儿递还给我，“我记得那年你跟着程寔去上海时，才十四岁，如今时过境迁，连当年的小姑娘，都做了母亲。”
说着，便拉着我往里走去。
······
宋程沈一顿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我吃完晚饭后带着芷儿回到了宋府后院的客房，预备明日早起观礼。
近来芷儿走路已经走的很好，下午追着则蓁的西洋鬈毛狗“馒头＂玩了好一会儿，晚上一回屋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
刚刚给熟睡的芷儿盖上被子，宋家的仆人来告诉我，程寔喝醉了。
我忙披上外套跟着她去，却在半路不期然遇到了另一个人。
......
烟头的亮在这片夜色暗涌下格外显眼。
沈旌扔给那仆人一袋东西，又看他走远，才回过身来。相望无语。
沾惹了一身寒意，我忍不住咳了两声。
沈旌丢了烟头，取下肩头搭着的军装外套披在我身上，从身后紧拥住我。
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夹杂着浓重的酒气席卷而来，我几近窒息。
“乔乔。”
“放开。”
僵持不下，他终于松了手。
我立时转身往来的路上去，又被身边的人拦住。
干脆放弃挣扎，克制着心中翻滚而来的情绪，尽力平静道，“如你所愿，我如今已经嫁与了程寔，吕巧巧也已经跟随你回到了安州，你何苦再来打扰我如今的生活。”
沈旌低首，下巴抽紧，“我和巧巧去岁已经离婚。”
我讥笑一声，撇过头去，鄙夷不已，“所以呢，你对我念念不忘，准备与我重修旧好？”
又是恼人的静。
月色凄冷，渗入心头。
对面的人依旧濯濯如春月柳，眉目间也依旧是那抹难解的忧，同两年前不差分毫。
只是两年前让他朝思暮想的人早在他的见证下已别嫁他人，而他如今满身的孤寂又是为何？
是为了我吗.....天大的笑话。
每多想一分，心头便冷一分，满身的痛，痛入骨髓。
沈旌眉头紧蹙，“乔乔，从前的事皆是我一人之错，可是程寔他又安了什么好心思，他拿巧巧引我入局，不过是想.....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又如何是了，”他语下带了几分哽咽，“你想如何要我付出代价，我都愿意承担，我此生亦无颜再乞盼与你重归于好，可是孩子是无辜的，不论日后如何，芷儿也是你骨肉，还盼你对她手下留情，你若拿她.....我受不住，他日女儿长大，怕是也受不住。”
他眼中朦胧。
拿女儿做筏子，他如今也就这点本事了。
我转过身，拂开他的手，眼眶酸热，“这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
逃也似的往前走。
“乔乔，若是你有一天不想呆在程寔身边了，告诉我，我来接你和女儿回......家......
·······
回到客房，程寔正仰在一张圈椅里，双手揉按着太阳穴，见我来，才缓缓睁开眼，“去见他了？”
我点点头。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
一股酒气，同先头沈旌身上的一般无二。“心软了？”
我默了会儿，复又摇头，不由得出神。
身边的人却突然握住我手腕，强行将我带入怀中。
成为他名义上的夫人两年多，他对我从未有越矩之事，我惊讶到无以复加，一时竟连挣扎都忘了。
他将下巴抵在我颈子上，“阿虞，不许再对他心软了。”我回过神，笑道，“姐夫，你看清楚我是吴虞，不是吴悠。”
他将我箍在胸前，“我很清楚。”“你喝醉了。”
他也不搭话，抬起手，用指尖晕开我颊上的泪，“等一切都结束，给我生个儿子。”
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眼底涌上来，眼前的人影愈来愈模糊，“好，既是你帮了我，我愿意当姐姐的影子。”
眼前人再无动静，放开我，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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