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全文阅读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我来晚了。”楼毅一手拿起桌上的菜单递给封雪，一手拉过旁边的座椅坐了下来。
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迟到后急着跑来的，整个人还陷在一种慌乱的情绪中，虽然封雪也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楼毅微笑着开口：“时间地点都是我定的，还让你等那么久，实在不好意思，请你喝咖啡，就当是赔礼道歉了”。
封雪摇了摇头，并不是很在意：“也没等几分钟，没关系的，你先点吧。”
他举在半空中的手有点局促地落下，“那我先看看。”
趁着楼毅低头翻看的时候，封雪放任自己的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对面的人一无所觉地低着头，他好像是变高了不少，也变得更成熟了。
封雪不怎么喜欢喝咖啡，可以说她对一切味苦的东西都喜欢不起来，虽然当年读书的时候没少光顾这家咖啡厅，但很多时候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随便翻了翻菜单，挑了个店里最热门的咖啡就算点完了。
她将单子递给服务员，回头发现楼毅正直直地盯着自己。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有点越界，封雪心里一凛。
“怎么了？你找我是有什么话想说吗，是因为那本小说吗？”封雪强作镇定地开口，勉力压下了心里的胡思乱想。
“是。”楼毅回答得很干脆，“一开始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把小说链接发在群里的，还特意@了我，说这本小说的男主角应该是照着我写的。说实话我有点懵，以为他们开玩笑来着，不过确实有点好奇，后面放假就打开看了。”
楼毅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别人的眼睛，他觉得注视别人眼底的情绪能够让他及时得到反馈，不至于说出一些不可挽回的话。当然，看着别人的眼睛至少是一种真诚的表现吧。
这一次遇到的事情，于他都有点离奇的意味，他提前构思好了措辞，想把事情说得清楚明了，又不会让人难堪，修改了好几遍才最终打下腹稿。
他慢慢地铺陈自己的经历，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对面女孩的反应，却只见到了一汪平静的深潭，不起波澜。
楼毅的声音很好听，封雪低头安静地听着，一时没有开口的打算。
“看小说的时候，确实有一种熟悉感，里面提到的篮球场、操场、食堂、咖啡馆，再加上一些标志性的景物描写，基本上能推断出写的是我们高中。那时候我特意翻回第一页去看了作者的名字，你用了笔名，我确实认不出是谁。”
封雪腹诽：说的好像我用的是真名你就能认出来一样……
“因为我们班的人一直在群里闹，我就会特别留意小说里男主角的言行举止，说实话，前面没什么感觉，到后面我也慢慢觉得这个男主角很像我。”
楼毅顿了顿，仔细地观察对面女孩的神色，再慢慢地开口：“可能会有点自恋吧。比如小说里的男主角遇到突发事件时会说一些什么话，盖住文章后半段我也能八九不离十地说出来；比如他喜欢吃脆柿和蛋挞，这些我也喜欢；比如他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比如他是 10 班的，再比如他高三的时候交了，额，交了女朋友。”
“所以你就推断出这本书的男主角是以你为原型的？”
“嗯，本来不敢确信，后面他们扒出来这本小说的作者是你，跟我同一届。群里的人都在起哄，可我看到你的名字时反应了很久，我不明白……”
楼毅打开手机相册，修长的手指握着手机，一张张滑过相册里的群聊截图展示给封雪看。
“因为小说里女主角一直，额，算是单恋男主角吧。然后写得又很像我，那些看过书的人就一直说，是因为你在高中的时候暗恋我才有了这本小说，也有人说你是用这种方式在向我告白。”
楼毅皱着眉头，声音有些犹豫：“那个，有些同学可能只是觉得好玩，但我觉得他们这样乱猜挺不好的，而且小说里的其他细节我也想确认一下，所以我才约你出来谈一下这件事……”
封雪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浑然不觉入口的液体有多烫。
来之前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预想过很多可能发生的场景，却没想到现实的耳光是那么猝不及防。
眼前的一张张截图仔细地剖析着封雪的少女心事，明明白白地将她对楼毅的意淫昭告天下。
自己一笔一划写出的小说成了最好的证据，高中时候平静的伪装被戳穿，封雪好像被撕开了所有的面具衣物，赤裸地接受别人的审判羞辱。
而她意淫的对象，正坐在对面。
楼毅静静地等待着，没有开口催促。他想，对面的人或许需要一点时间。
不知不觉，杯子里的咖啡见了底，再没有借口继续沉默，封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慌乱，“这本小说确实是我写的，我第一次写小说，当时起了笔名。其实我也是突发奇想才开始写小说，并不是打算靠这个小说赚钱或者出名。我并不是专业的作者，在写的过程中就会，借鉴一些以前我看过的作品。”
楼毅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额……说得难听点，你也可以认为是抄袭吧。这本小说背景确实是我们高中，在写之前我有回高中去看老师，写的时候很自然地把这里设定成了故事的起点。至于其他的，这个不是自传性质的小说，女主角不是我，她就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了解我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也可以说女主角身上杂揉了一些其他言情女主的特质，当然了，男主角也不是你。”
楼毅追问道：“那些相似点呢？”
封雪抿了抿唇，蹙着的眉毛渐渐放松下来，“在写的时候参考了很多本小说，也吸收了现实中一些人的爱好，比如高三有女朋友就是最火的那本青春小说里的设定，喜欢吃蛋挞是因为我姐姐喜欢吃蛋挞，喜欢吃脆柿是因为我闺蜜喜欢吃脆柿。这就是我创作时的想法。”
楼毅总觉得自己正在被糊弄，可他一时无法勘破逻辑里的漏洞。对面的女孩笃定地解释着一切，甚至给自己扣上了“抄袭”的帽子，事情变得有些许诡异。
他摸了摸鼻梁，慢慢开口：“这本小说毕竟是你的心血，还是不要随便下“抄袭”的定义。”
封雪觉得楼毅的脑回路有点古怪，她不明白楼毅的关注点怎么会是这个。
不过这不妨碍她继续解释：“楼毅，你刚才说了，你们群聊里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本小说的男主角和你很像，是吧？退一万步说，假如我在写的时候确实有结合你的一些性格特点，那这些性格特点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是全校人都知道的公开信息，也就是说并不是你身上的秘密，没有什么特别，我可以写，别人也可以写，群聊里的每个人都能写，也显示不出来我有多了解你，那么凭什么推断出我单恋你呢？”
楼毅摩挲着手里的杯子，一时没有说话，眼前的状况是他始料未及的。良久，他才重新开口：“抛开这件事，其他小说里的内容都是假的吗？”
羞窘褪去后，心底里空落落的，慢慢只余悲凉。封雪不想用一些恶毒的想法揣测对面的人，例如他只是来求证是否又多个女生暗恋他，并且把暗恋多年的故事写成了小说，给他增加了炫耀的资本。
她总是不愿把他想得太坏，封雪叹了一口气，“楼毅，我们高中时没有任何交集，最多在人潮里擦肩过几次，其余甚至没有说过话，小说的原型不是你，内容也基本是虚构的。如果高中的时候我真的喜欢你，至少会更了解你。”
扫了一下桌上的二维码，付清咖啡的费用后，封雪慢慢地站了起来，给这场荒唐的会面做了闭幕陈词：“求证一个陌生人笔下的主角原型是不是你自己，本身就是伪命题。群聊里的推测我不在乎，以后我们会继续是陌生人。”
面前的咖啡渐渐凉透，丝丝缕缕的浅淡热气消失不见，女孩的背影消失在咖啡馆拐角，楼毅还是坐在那里发怔。
一开始他以为这会是场友好的交谈，再不济也是个高中同学会，却在过程中察觉到了一些隐隐的敌意。
他默然了片刻，有些茫然地靠在了椅背上。

第三章
夜里下起了雨，绵绵延延，沙沙作响，夏天的雨总是一阵阵地袭来，一旦开始就不肯停歇，让人添了些无端的烦忧。
楼毅回了趟老房子，翻箱倒柜地寻找着高中时期的东西，最后在一个铁皮盒子里翻到了那时的毕业照，整个年级一起拍的大合照。
照片放到现在，画质已经不算很好，按照班级顺序数过去，楼毅很快找到了最角落的 1 班，再然后，他认出了当年的封雪。
那时候的封雪，和现在长得并不像，留着齐耳短发，不似今天这般长发飘飘。高中毕业已经六七年了，每个人都褪去了往日的青涩，换上一副成熟的模样。
楼毅仔仔细细地看着，照片里的封雪警惕地盯着镜头，像个慌张的小动物一样。
他笑了笑，慢慢望向窗外，湿漉漉的水雾蔓延开来，一片朦胧里，他似乎捕捉到脑海深处淡忘了的碎片。
封雪回到家时已经精疲力尽，她知道自己有点反应过度，其实楼毅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甚至可以说是很礼貌地用商量的口吻在跟她交流。可那一张张群聊截图踩着了她的尾巴，她为了撇清自己甚至开始逻辑不清加胡说八道。
最后或许是迁怒吧，迁怒给了这一切的源头，即使楼毅有那么一点无辜。
累得连澡都不想洗，封雪瘫在沙发上刷着手机，清理着积压了好几个小时的消息。
聊天框里郭语连珠炮似的发问打断了封雪的放空，郭语高中的时候就爱嗑 cp，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相当会脑补嗑糖。封雪只是和楼毅见了一面，她已经在急切地询问他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封雪有些头疼，她跳过了郭语发来的一连串问题，转移话题道，“你们是怎么看出来小说男主角是楼毅的？”
“这不是很明显吗？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啊，又不是你给他改了名我们就认不出了。”
“说具体一点呢？”
郭语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问题被彻底无视了，开始好为人师地跟封雪科普讨论群里的分析与总结，“比如啊，男主角的设定是校草吧，这个你自己写的你总记得吧，那我们那一届公认的校草除了楼毅还有谁啊。”
“比如你写他那时候不怕冷，喜欢大冬天穿黑色的短袖，这不是我们每次做完早操冻得要命的时候跟在他后面观察发现的吗？
“再比如，你在小说里写篮球赛，女主角从自己班的比赛场地跑开了特意去看 10 班的比赛，男主角打的是后卫，这不就是高二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的吗？那时候好多女生给楼毅送水啊，后来我们班主任不是把我们两个抓回去了吗……”
封雪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一条条跳出来，整个人都有点凌乱，她想，原来真的有这么明显吗。
其实郭语描述的很多细节封雪已经记不清了，那些画面总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可它们或许牢牢地盘踞在潜意识的最深处，在写小说时不甘地在脑海里跳出来，最后化成了一个个文字。
“打住打住，换个问题吧，那你觉得小说里的女主角是我吗？”封雪几乎是有点忐忑地发出了这条消息，她有点害怕郭语的果断与笃定。
郭语犹豫了一会儿才回复，“女主角吧，其实我觉得跟你不是很像，我跟你做了三年同桌，也算是比较了解你吧。不过看过小说的人也有说女主角和你很像的。毕竟你是作者，大家都会觉得你在写作的时候会把自己的想法加到女主身上吧。”
“那，你也觉得小说里女主角单恋男主角，折射到现实中，就是我要和楼毅表白吗？”
发完消息后，封雪立刻把手机关机丢在了沙发角落。她觉得自己得先去洗个澡，不然等会儿看到回复或许会颓丧得完全提不起力气。
郭语抱着手里的平板电脑，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封雪的问题。
毕业以后，封雪就像消失了一样，几乎和班里所有人断了联系。
郭语理解她的选择，也庆幸她还愿意和自己保持联系，这些年两个人总会时不时聊聊工作生活，封雪经常吐槽自己遇到的奇葩同事，也会分享在购物网站上淘到的好东西，两个人的话题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唯独从来没有提起过感情话题。
高中的时候，不夸张地说，整个年级的女生都知道楼毅，或多或少都会关注着这个名字相关的消息。
无论是埋头苦学的学霸优等生，还是内向害羞的班级边缘人，或者是不上不下的大多数女生，都曾经偷偷注视过楼毅的身影。
或许并不一定是喜欢，青春期的女生对美好的事物总会有向往吧，无关占有，只是静望。
郭语记得，高中时自己和封雪的课间话题也会聊起楼毅，一开始她不知道封雪的心思，经常大大咧咧地分享着新打听到的楼毅动态，封雪从不说什么，只会安静地看着她。
有时候她会拉着封雪特意跑去三楼上厕所，好路过 10 班的玻璃窗，然后偷偷朝里面瞄上几眼。封雪总是羞涩地跟在她身后。她一直以为封雪不在意，直到，直到高二的篮球赛，她才渐渐窥探到沉默背后的百转千回。
那时候的喜欢，很简单也很纯粹，甚至不需要有什么回应。这样的喜欢也很大众，慢慢地就会被时间的沙漏冲散，这么多年了，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呢。
还是不一样的吧。郭语想了很久，慢慢发出回复。
“小雪，你是不是偷偷看群聊了？害你别看他们瞎掰的那些，说你要借着小说跟楼毅表白。这都哪跟哪呀。楼毅那时候大众男神好吗，喜欢他的女生海了去了，况且大家都是随便喜欢一下，这都多少年了早忘到马里亚纳海沟去了。你别多项呀，放轻松啦！”
洗完澡后，封雪一遍遍地读着屏幕上的消息，感到一颗心慢慢静了下来。终于按下台灯安心睡去，陷入了沉沉的梦境。

第四章
封雪的脸上有一颗痣，小时候这颗痣还不明显，经常有亲戚掐着封雪的小脸蛋夸她皮肤好。到七八岁时，这颗痣慢慢长大，很突兀地显现了出来，就像是往鸡蛋清上滴下了一颗浓重的墨点，无论怎么用力都擦除不了。
封雪渐渐懂事的时候，不知道为这颗痣哭过多少次，它长在右脸的鼻子旁边，深褐色，又大又圆，无比丑陋。
几乎所有人看到封雪的第一眼，都会被这颗痣牢牢地吸引住目光。
每次封雪因为自己的外貌生闷气的时候，姑姑就会安慰说，这是美人痣，只有美女才会长的哦。
可封雪知道，不是的，即使遮住了痣自己都算不上美人，没有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没有挺俏的鼻梁，更别说要永远带着这个丑东西。
那时候家里很穷，爸爸妈妈喜欢打麻将，也不怎么出去赚钱，封雪的学费每次都是勉强凑出来的。曾经她也动过点痣整容的念头，但想到为钱暴躁的父母，就很快打消了。
慢慢地，她也就放弃奢望接受了现实。她学习成绩很好，小学初中一直是班里的班长，深得老师的喜爱。
封雪能够在班里狐假虎威，也很少有同学敢议论她，况且那时候所有人都迷信成绩，并不鼓吹外貌， 班上有些女生打扮得太精致还会被老师嘲讽。在这样的环境中，她能够催眠自己忘记脸上的丑陋瑕疵。
但凡事总有例外。
初二的时候，封雪和副班长玩的很好，大大小小的班级活动都是两个人商量着一起举办。
副班长是男生，封雪算是第一次交到了一个男生朋友吧，那时候班级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她都会找副班长一起讨论，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再麻烦的事情都变得不那么枯燥。
偶尔她也会拿着题目去请教副班长，尽管两个人的成绩不相上下，副班长也会认真地在稿纸上写下解题步骤。
当时封雪不懂什么情情爱爱，完全没开窍，对副班长就是单纯的好朋友情谊。班级里的风言风语却传得沸沸扬扬，好事的男生凑到副班长身边问，“副班长，你是不是在和班长谈恋爱啊，你们怎么做什么事情都要一起啊。”
副班长也不生气，笑着说道：“得了吧，就她脸上那个大痣，谁要喜欢她呀！”
接着班级里的男生怪叫着笑成一团。那时候封雪拿着拖把刚要进教室打扫，目睹一切后转身就走向了厕所。
后来她再也没有主动找副班长说过话。
除了这些，有时候她也会接收到不那么明显的恶意。
初三毕业的时候，当时的同桌拉着一个女生走到封雪旁边，热情地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班班长，之前经常跟你提起的，这次她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封雪看着那个女生，不知道作何反应，这个架势难道是说这个女生是自己的，额，粉丝？她有些茫然地向她们招了招手。
那个女生抓过封雪的手臂，上下打量了几眼就跑开了，风却吹来了她跟同桌的窃窃私语——原来这就是你们班那个学霸班长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人不可貌相……这一刻封雪只痛恨自己听力太好。
而这过好的听力，后来更是折磨了她很多，很多年。
暑假刚开始的时候，想到即将要踏入高中，面对一批完全陌生的同学，也意味着要迎接一批崭新目光的打量，封雪又动起了点痣的念头。
她感到恐慌，每次认识新的人，那些直白的不加掩饰的目光，或许没有恶意，却像是凌迟的刀片，一道道地射向她敏感的心脏。
有些目光里可能有惊讶，有些目光里是嫌弃，有些目光里或许没有情绪，可封雪讨厌这些打量，讨厌这些无声的评价。
连着好几天失眠后，封雪终于忍不住偷偷去了医院，离开家时爸爸正在打麻将，完全没注意到封雪出了门。
这是封雪第一次来市里的中心医院，她一个人也不懂挂号，还是在护士的指导下成功挂上了整形科。
科室里医生拿手指仔细地抚摸检查着封雪脸上的痣，然后摇了摇头说，“这个痣太大了，不能靠点痣去掉，要动手术切除，动手术的话要通知家长的。你一个小孩子来我们这不能给你做的。”
封雪捏着手里的几百元压岁钱，急得差点哭出来，“医生阿姨，我爸爸妈妈都不同意让我点痣，求求你了你就别跟他们说了。”
“这个肯定不行的，医院都有规定的，而且你这点钱也不够呀，你这个手术起码两三千，你不叫父母来，谁给你付钱啊？”
医生递给封雪一个手机，让她给父母打个电话。封雪接过手机，愣愣地没有动作。
她在原地待了很久，终于像是接受了某种现实，默默地退出了整形科。
焦虑到不行的时候，她也试过很多别的办法，比如疯狂地偷用妈妈的洗面奶妄图把那里搓白一点，比如用创口贴盖住那块区域然后出去逛街，比如自己拿着小刀想往脸上招呼，当然后面没敢下手。
无数次的徒劳无功，给最向往美丽的花季雨季，开了一个不那么美好的头。
暑假结束了，高中还是开始了。
封雪第一次去城里上学，姑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给她整理行李，千叮咛万嘱咐要注意安全。
暑假接近尾声的时候，封雪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原因是妈妈终于受不了爸爸的易怒暴躁，连夜收拾东西跑回了老家。
其实对于父母离婚，封雪并没有多难受，可以说没有任何感觉。
从小到大，爸爸妈妈在家里做的最多的只有三件事，打麻将、吵架、骂封雪。把这个家幻化成声音，就是牌桌上的麻将碰撞声和永不止息的吵闹声，其间偶尔夹杂着封雪的哭泣声，知道他们离婚的时候，她只觉得清净。
但看着风扇前面弯腰整理行李的姑姑，封雪又有点想妈妈，她羡慕别的小孩有母爱，只是有点羡慕而已。
城里到处都是商店，门口的大音响放着当时的流行歌曲，封雪拉着行李箱从街道这头走到那头，就从许嵩听到了周杰伦。
这是她第一次离家那么远，也是她第一次住校，呼吸到的空气都好像变得不一样。
封雪随着音乐轻轻哼唱着歌曲，带着些许忐忑和好奇，慢慢踏入了市一中的大门。

第五章
市一中的放假时间是两星期一次，学校只允许学生们在吃晚饭的时候外出，其余时间严禁出校，算是半封闭的管理环境吧。
封雪努力适应着这里的生活，一开始她也会在宿舍里想家想得睡不着，听着室友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想念自己的小房间。
也曾经因为太孤独偷偷抹眼泪，离家的时候姑姑一直告诉她，去了市一中她就不是成绩最好的了，也不会再当班长，别的同学也不会捧着她了，到时候心态可要调整好。
封雪不贪恋班长的那点小权力，她只是很想像以前那样能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
因为姑姑的敲打，封雪对班级同学的态度是有些讨好的，她经常去小超市，用自己攒下来的零花钱买一些袋装小零食，然后分给座位旁边的同学吃。
也从不拒绝别人的要求，如果有人拜托她帮忙，甚至会觉得有一些荣幸。
就这样，封雪经常帮班上的同学跑腿带东西，时不时也能收获一两句感谢。
尽管没有优异的成绩和好看的外表，在陌生的人群中她也渐渐适应了下来。
后来封雪换了新同桌，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她叫郭语。
郭语很爱说话，她不像之前的那个同桌一样沉默，一下课就拉着封雪聊东聊西，甚至上课的时候都要凑过来吐槽几句老师。
封雪惊讶于她的大胆，又有些羡慕她的直白豪爽。
更重要的是，郭语从来没有在意过封雪的外貌，她一次都没有提起过那颗痣的事情。
两个人很快成了朋友。
封雪对于高中生活并没有很大期待，她的设想里，自己只要好好读书准备高考就行了，目标是考上一本的大学。
至于其他的，高档的吃喝玩乐她没怎么奢求过，唯独想要一两个朋友，现在也有了，日子只要能平稳地度过去，高中就能很顺利地结束了。
可封雪是个倒霉蛋，每当她想要美滋滋地过起自己的小日子时，老天爷就会狠狠地给她一个耳刮子，扇得她头破血流。
高一下半学期的时候，封雪感觉自己听到了班级里的一些议论声，这些声音不大不小，却总是维持着她刚好能捕捉到的频率，缓缓地冲击着耳膜，像一把钝了的匕首旋转地捅进心里。
市一中作为整个市最好的高中，学风浓厚，学生们看重成????绩，每天灰头土脸地只知道伏案学习，很少会去关注旁的东西。
也正因此，封雪很少受到别人的打量，因为成绩在年级里不上不下，可以说基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也自然不会有目光的投射。
她觉得这样很好，她感谢这种所有人都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的氛围，渐渐地连自己都快忘了脸上的那颗痣。
可是一些议论声出现了，那些关于封雪外貌的讨论卷土重来。
其中最尖锐的声音来自于后座的两个男生，他们刚搬来的时候，封雪就听到过他们在评选班花，吴涯说学习委员长得最好看，李统宇说数学课代表才好看，眼睛也特别大。
那时候封雪只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过欣赏美丽是人的本能，她也没多想。
直到有一天，他们讨论的对象变成了自己，而讨论的内容，也从美丽变成了丑陋。
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开始，她总能听到后座的窃窃私语，有时候是吴涯看到她穿了一件粉色的连衣裙，就会精准点评——丑人多作怪。
有时候是她站起来回答问题，李统宇就笑着和吴涯吐槽——数学老师也不嫌看着她的脸恶心，还要叫她回答问题，要是我当老师，肯定专门点好看的学生回答问题。
有时候是封雪上厕所回来，正面面对这两个人时，会看到他们脸上出现一种奇异的轻蔑笑容。
后座的两个人用封雪恰好能听到的音量，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封雪的自尊。
那段时间封雪不敢穿新衣服，不敢戴发夹，不敢用鲜艳的文具，不敢做任何跟打扮相关的事情。
每次被老师点名的时候都害怕后座传来声音，每次回座位时都害怕看到他们的表情，每次后座男生在自习课偷偷说话封雪就担心他们在议论自己……
封雪不明白，她从来都没有惹过那两个男生，甚至在他们刚搬来的时候分享过零食表示欢迎，可换来的就是这些无休止的外貌羞辱吗？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很多时候，早上一睁眼封雪就感觉一座山向自己压过来，压抑着，压抑着，连喘气都不敢大声，直到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起才能从梦魇中解脱。
郭语发现了封雪的不对劲，连寝室长杨橙之都察觉到了，因为封雪最近总是做噩梦，然后在深夜大叫着醒来。
她们两个人拉着封雪去走廊谈心，封雪磕磕绊绊地讲述了这段时间的遭遇，郭语和杨橙之听得心惊，不敢相信班级里竟然存在着这样恶心的言语暴力。
言语暴力，是了，很多年后，封雪才明白自己当时遭受到的是校园暴力里的一种—-言语暴力。
听完封雪的讲述，郭语懊悔得简直想打自己一顿，她一直坐在封雪身边，却只知道每天叽叽喳喳地聊天唠嗑，从没关注过后座的污糟声音，也疏忽了封雪的心理状态，她痛恨自己的迟钝与粗心，“小雪，对不起，我一直都没注意这些。”
封雪摇了摇头，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她看向郭语，“小语，能不能陪我去找陈老师，我想先换座位。”
郭语抱住她，点了点头。
办公室里，班主任听完她们的讲述后，却先提出了质疑，“我感觉班上男生性格都挺好的啊，无冤无仇，不至于去议论别的女生。”
他的言下之意是封雪听错了，封雪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里很快流出了泪水。
班主任看到女生哭了，有些头痛，只能转换说辞，他用尽量亲和的语调安慰说，“那些男生应该只是不懂分寸在乱开玩笑，可能是觉得你脾气好才会玩笑得有些过头，星期三开班会的时候我会在班上提醒一下，叫大家注意分寸，玩笑不要过度。”
他想了想，又笑着补充道：“你也不要太计较，这件事过去了大家都还是好同学么，我相信以后你有什么事去找吴涯他们帮忙，他们肯定很乐意的。”
他拍了拍封雪的肩膀，想让自己显得平易近人一些，封雪感觉脑袋嗡嗡的，简单的“开玩笑”三个字差点把她击溃，她颤抖着开口：“陈老师，我想先换座位，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先搬到别的位置去。”
班主任拿起办公桌上的一本教案看了起来，有些不耐烦，“班级里的位置都是按照成绩好坏排好的，最近没有大的考试，肯定不能随意调动，不然这个学生也跑来说要换座位，那个学生也跑来说要换座位，不就整个乱套了？”
最后，班主任承诺她们，下次考完试换座位时会把她们两个人的位置调走，接着就赶紧找了个由头把两人打发了。
此前封雪没有找过班主任，仅有的几次来办公室也是因为要交作业，她本身也没有很多要求的东西。
只是一次想要逃脱言语暴力的求助，在班主任眼里成了没事找事，这也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封雪对整个 1 班都丧失了感情。
她觉得刚来到这里时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有些可笑，太过愚蠢。
如果从没来过这个班级，该多好啊。

相关Tags:女孩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