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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崔稚晚因名义上乃是刚刚病愈，亦是不同往年宴会时打扮的华丽庄重。兰时特地将她的妆容画的雅致清丽，比起层层叠叠，太子妃本来就更合适这样的轻描淡写的妆容，颇有几分左家娇女的样子。不过为了喜庆点，她仍是着了葡萄石榴缬纹红裙，又在外边罩一腰浅绛色纱裙，将明丽的红色冲散了些许，反倒更晕染出几分轻柔娇美。
这几日，因病中胃口一般，崔稚晚仿佛又纤细了几分，行走之间更显弱柳扶风。只不过外面天寒，午后又落了一阵雪粒子，一切皆被掩藏在了外罩的鹤氅之中。
然而先行一步来到太极宫中的李暻一见她，还是下意识的皱了下眉。他平日抱着已觉硌手，今日在一众贵女贵妇之中，即便裹在厚氅里，她依旧被衬的纤瘦非常。
一入冬，他人都更易觉得腹中空荡，偏偏崔稚晚胃口大减，羊肉荤，鱼肉腥，就连一碗粥也要劝个两三次才能勉强喝完。
还好，马上便是孟春了。
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他近旁，他趁着她抬手给自己理外衫时，垂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明日起，不可再挑食了。”
他靠的有些近，温热的呼吸轻而易举的扫在她的耳廓上，崔稚晚觉得有些痒，扭头躲了一下，脸红着道了句：“知晓了。”
他平时显少在外边与自己这样亲昵的说话，她一时有些不适应，便转移话题说：“玉娘与谢六娘相熟？”
“分明是你先凑上来摆弄我衣领的。”李暻知她不好意思了，打趣完退开了些，才答她的话：“相熟。一见面就会掐起来的那种相熟。”
“呀。”崔稚晚闻言，吃了一惊。
薛玉珂这些日子已经将宫中常行的几种礼练的九成熟，生硬褪去了不少，也有了几分既庄重又婀娜的样子。刚才一见谢六娘，她便好好的行了个礼，扭头同她讲：“阿姊，我能同她说几句话吗？”
自然没什么不可，崔稚晚这才自己走开了，却不知，她二人竟有旧怨。她赶忙说：“我现在去寻她。”李暻在她腕子上握了一下，止住了她的步子便松开了：“来不及了。”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不远处的池畔旁隐隐传来争执之声。女郎们吵架，李暻不好过去，可那处离南海池不远，他在崔稚晚未走远前，交代道：“别靠太近，特别是离那汪水远点。”
崔稚晚点了点头，心中却诧异，他又是如何知道自己从前冬季总要避水而走的。不过前方事急，便没来得及问。
南海池边确实有两位小娘子在吵架，更确切的说，是薛玉珂一人怒气冲冲的干瞪眼，即便在夜色下，亦能看出脸上一片赤红。到底是个水灵的小娘子，发起怒来也是娇俏可爱。而另一个小娘子，倒是神色冷淡的很，可她并不是谢六娘，而是崔静徽。
崔圆与永昌长公主的嫡女，崔稚晚真正的阿妹。
崔稚晚自然知道自己这个阿妹在吵架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平日里表面上还算看着文文气气，好像从来不会与人争执，可实际上，她最会戳人要害，从小便能一句话将素来强势的长公主怼的咬牙切齿却说不出话来。
“静徽。”崔稚晚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圈中的人听见。
崔静徽扭头见她来了，脸上的冷淡总算散了几分，快步行到她身边来的样子，甚至莫名间隐隐透着几分乖巧的意思。她是听话的走过来了，却也不解释，好像刚才的事儿与她没什么干系一样。
崔稚晚叹了口气，还未开口，她却转了性子，张口就说：“我同她道歉。”然后便对着薛玉珂抬臂行了一礼。
她是长公主府里的娇女，先后身边跑来跑去长大的，不过就是个双臂平端、曲膝低头的普普通通的歉礼，她一做便是说不出好看。
薛玉珂想起刚才自己得意洋洋的同谢六娘行见面礼后，又满脸高兴的一次性做了好几个画眉教她的行礼姿势，等待被夸赞的时候，崔静徽在一旁看着，毫不遮掩脸上的不屑。为了今日的这一番展示，自己练习了好几日，所以当即觉得生气，声音便不自觉高了几分。
可此刻，因那好看的一礼，她算是心服口服了，刚才的气性顿时烟消云散。她连忙摆手说：“无事。”心里却想着：真好看呀，她是太子妃的妹妹，不知改日能不能请她教教自己。
贵女们见没事了，便三三两两的散开，各自玩耍着等待开宴去了。薛玉珂与谢六娘竟也心无芥蒂的凑到一处，交流起了斗草的心得。可惜现在是冬日，不然，她俩恨不得立刻就斗上一把。殿下还说她俩是冤家，原来是不打不相识。
崔稚晚笑了笑，亦举步离开，崔静徽不知她是否还有话对自己说，便也跟了上去。太子妃眼角扫了她一眼，见她刻意变换方向，走到了自己和水池的中间，心中不由的软了又软，也不想问她刚才为何同薛良娣争执的事儿了。

拾捌
崔静徽小她五岁还多，不过十七岁的年纪。
长安城中因爷娘心疼自家女儿而晚嫁的不胜枚举，她又本来就对去别人家执掌中馈，与一众贵妇成日里谈论时妆不感兴趣，更愿意在家自由自在的多做几年小娘子，可偏偏今岁春，永昌长公主要将她嫁到英国公家去。她自然不从，几次捣乱将永昌长公主气的几乎要晕厥过去，婚事最终也没成。
一气之下，长公主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将她赶到了洛阳自个儿好好反省。可长安离洛阳最慢也不过是十日的路程，这小娘子到了洛阳之后，从春日到冬末，近一年光阴，她只字不提要回长安的事儿，而后更是催也催不回来，回回都用“儿还没反省好”推拒，也是倔得很。
想及此，崔稚晚温声问道：“何时回来的？”
“前两日刚到。其实入了冬，我便向早些回来的。我从幽……洛阳买了好些进补的药材，想早些给阿姐的。”崔静徽脆声回答，而后仔仔细细的看了崔稚晚半天，见她清减不少，便闷闷不乐的说：“谁知一到家，便听说阿姐又病的很是严重。”
就知道她才不会好好的呆在洛阳，崔稚晚摇了摇头，眼中无奈闪过。听她又说起自己的“病”，便柔声说：“已经都好了。”
语罢，崔稚晚正巧瞧见坐于遥遥高台之上的永昌长公主，仿若在看着自己，沉默一瞬，她说：“你今日莫要叫我阿姐，一会儿让长公主听了又要气恼了。”
“她整日里惯是不讲道理，还以为天下人都要顺着她。你与我同是崔方礼的女儿，我为何不能叫你阿姐。”方礼是崔圆的字。崔静徽怕她想起旧事，不想与她提这些，转而又道：“阿姐莫要为那薛良娣进门的事情难过，伤了身子可就不好了，你就只当家里添了副碗筷，多了张嘴，不打紧的。”
崔稚晚想起薛玉珂吃饭时的样子，心中笑道，那这张嘴可是真的赶上饕餮了。可她并未说出口，而是问：“你从哪里听说我是因她气病的？”
崔静徽知阿姐甚是在意别人背后议论她，撇开眼睛吞吞吐吐道：“我……我猜的。”崔稚晚一看她的样子便知，不带疑问的说：“是元嘉同你讲的。”
崔静徽本就一撒谎就心虚，赶紧解释道：“阿姐，她们没有说你的不是，大家都觉得是你受了委屈，又怜惜你在病中，不好意思打扰你，才没去劝慰。”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画蛇添足，反而让阿姐知道了不是“她”，而是“她们”。
这些日子，崔稚晚一直被宜春院之事牵动神经，便将薛良娣的事儿抛诸脑后了。可旁人却没有停下，崔静徽回来不过才两日，便已经听到了风言风语。良娣进门后不久，太子妃便生了病，外间不知其中内情，自然有了讹传，她猜都能猜到她们闲聊时，会说些什么。
崔稚晚常想，这东宫的墙那么高，能挡得住关于太子殿下的一切闲言碎语，却仿佛不曾为她做过什么。还是说贵妇们的聚会实在太多了，一凑到一起，便容易浮想联翩，根本不需空穴，便足以来风。
然这些话，这些事，她不想同她这个阿妹讲。崔静徽从小便备受宠爱，家里的琐碎无聊之事，所有人皆会瞒着她，养的她纯真仁善，亦任性妄为，无法无天。可她对自己，更是真心诚意的在乎，实在没必要让她为这些事情烦恼。
此时，她们正巧停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之下，一阵风起，将树上仅剩不多的叶子吹下，其中一片正好落在崔静徽的头上。可她鼓着腮帮子，垂头丧气的正在责备自己多嘴，一时没有察觉。
崔稚晚抬手想帮她将头上的枯叶取下来，却见她正忙着移位置，挡在了刚才来风的方向，一边下意识的给自己拉紧衣襟，一边嘟囔：“阿姐，你怎么没带手炉，一会儿还要守岁，当心冻着。”
倏忽之间，那些风言风语好像便不重要了。
“兰时带着呢。”崔稚晚将叶子拿下后，忍住去抱她的冲动，却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触动，终是抚拍了几下她的脑袋，见众人已经各归其位，又轻声说：“快开宴了，入席吧。”
杜淑妃本就是爱乐之人，又喜欢热闹，脑子也活泛，此次团拜会在她的手下自然不会差。饶是崔稚晚已在宜春院看过几回，但趁着月色繁星，合着为这场盛会特地打造的舞台，仍是觉得新奇有趣，仿若第一次看一般。
本是排放在最后的字舞，不知为何被杜淑妃改放在了最前面。百十来个着缦衣的舞伎在场地中分散开来，各自摆好姿态，而后鼓声如雷，杂以龟兹之乐，声振百里，仔细看那敲鼓的数十个乐工，动作整齐划一，和着有力的节奏，舞伎形成一种磅礴的美感，当即震撼了众人。舞至第二叠，舞伎相聚于中间场地，当众从领上抽取笼衫，整个场上于一瞬间变换了颜色。众人更是啧啧称奇。
此后，一曲三章，一章三叠，皆是精彩纷呈，更巧妙的是，大家看出，每叠末尾舞伎们的站位皆成一字。直至第八叠末，八个字皆已凑齐。此时，坐于高台上的贵人们，已在心中将所有字默默念了一遍，却更加期待最后的结束。
曲末之时，百十来个舞伎们将刚才所摆之字，齐齐呼出，正是“皇帝万年，宝祚弥昌”。众人心中震撼，口中也随着她们呼喊了起来，一时气氛热闹非凡。
后面衔接的节目也是各有千秋，精彩纷呈。其中，群舞的拓枝仍旧保留了下来，只是主舞换成了林巧儿，而弥补曹内人空缺的是闻名满长安的技艺十分了得的琵琶高手康真奇。可见过更完美的拓枝，崔稚晚一时只觉心中空荡。
她向下方望去，想在众人里寻寻萧六娘的身影，可郑兴朗的品级还不够高，坐的太远，一时竟看不到。崔稚晚仍记得，他本来应是以天子近臣的身份，被特地安排在靠近圣人近旁的位置的。
曹内人以己命所换的一切就这样风平浪静的来了，于大梁来说，自然再好不过。可粉饰太平后，便能真的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崔稚晚不确定。
就在她神思飘远之时，李暻在矮桌下，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她抬头看他，他的眼睛还定在前方的热闹节目上，仿佛并未关注到她的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