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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霖韬被那恐怖片吓得喘气都费劲。南沐冉的电影讲到最后，能听见听筒那边裹紧了被子，甚至按开了空调遥控器，叮的一声。
开的一定是暖风。这怂包。也不知道他最后找没找到光明楼，今晚不会是露宿云岭大学校园街头了吧。可街头怎么会有空调，她想。
南沐冉第二天打着哈欠去上班，彬彬有礼把新生问卷的数据录入工作派给三个勤工助学的研究生，正要补一杯冰美式——
只见心理咨询中心主任陈静沉着脸、风风火火地冲进办公室：“出事了。”
众人立刻起立，就差给她敬个礼原地准备出征了——都以为是遇上了校园里有学生精神疾病发作。
却见陈静一挥手笑了：“害，不是你们想的那个事。是来新领导了。”
学校一开学就劈头盖脸进行了行政调整，把多年来附属于心理学系的心理咨询中心，正式调到了学生处下面。他们以后需要直接向负责学生工作的副校长时锦安汇报了。
“至于为什么进行这个调整，应该不是因为咱们中心的工作出了任何纰漏。我打听了一圈，全省范围内，各大高校都在陆陆续续把心理咨询中心并到学生处里。”陈静看着南沐冉道，“所以这反而是个好消息。学校明年决定给我们一个副教授的名额。”
所有人都满脸震惊，唯独南沐冉靠在窗边走了神，望着外头。光秃秃枝干昨天被她揪下了最后一片灿金树叶，如今裸露可怖，迎接深冬。
而越过心理咨询中心所在的信德楼，对面便是物理系化学系数学系三大理工院系占据的基础楼。
基础楼六楼楼顶，竖立穹顶天文台。有专人打扫，白得一尘不染。
那个圆形天文台和云岭大学校园内其它所有建筑都格格不入，仿佛自带童话滤镜，把比它矮的一众妖魔鬼怪全都直接给比了下去。
别的建筑刻板无聊，唯独天文台神秘可爱。
圆乎乎的，胖嘟嘟的，像个玩笑似地观望着银河璀璨。众星诞生，也会沦亡，和人一样。
陈静拍了拍桌子提点众人：“副教授考评需要博士学位，魏月你先加油考吕教授的博，林老师抓紧博士开题拿到毕业证。至于曲老师嘛，主抓一下新生心理体检的数据。”
曲知行已经有博士学位了，板上钉钉升副教授的应该是他。南沐冉在职博士读到第三年，不争不抢，有空就去楼下晒太阳，本科时好端端一张细皮嫩肉的脸，现在也给晒成了过分健康的肤色。
学生有时候在草坪上打排球，打着打着排球飞到她脸上，一砸就是一个红印子。她也没生气过，就那么依然弯着膝盖，双手撑在身后，眯着近视的眼睛望着光明楼的方向。
那是南方。云岭是北半球，太阳从南方来。
她想桑霖韬能不能今晚加把劲，在天文台上发现一些外星人入侵人类文明的蛛丝马迹，好省去她博士论文开题与答辩的诸多烦难，最好连后续人生的跌宕起伏也一并缩减至无穷无影无踪。
让人生终于可以迟来地直奔正题。
可正题是什么呢？
她看过一本书叫一颗星的沦亡。桑霖韬应该没看过，毕竟他只会背词在百礼毕恭毕敬地演绎学术小天才人设，不敢像她一样拥抱最真实的自我。
真实的自我？她灵机一动，挪了几步挪到陈静正对面：“陈老师，新晋青年教职工不需要心理体检的吗？”
“不需要……吧。”陈静犹疑了，“需要……吗？”
南沐冉拿出十成十的精气神用力点了点头，脖子都快点下来了，自告奋勇把学生问卷的标题改成给新晋教职工的标题然后发到每个人邮箱。
桑霖韬，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双重人格。
快到吃中午饭时南沐冉想着锦园的烤肉饭已经想到嗓子冒烟、脑子秀逗，只等十二点十五分下课铃声一响，就准备抬腿跑路。
谁知道窗外天文台穹顶突然缓缓打开，从里头伸出个巨大的望远镜来。桑霖韬站在望远镜旁边，个子高高，身后排了三排整整齐齐的小脑袋，全是听他讲话的学生。
要讲的话没多久就讲完了。毕竟桑霖韬只会背词不善言辞，不然在大时山县城的地下酒吧被枪指着时怎么会一言不发只知道拿白色毛衣死命地去堵枪口污迹呢？
也不知道他毛衣有没有洗。
看着像挺爱干净的一个人。不过以他骗来骗去的劣迹，内心里是个肮脏龌龊不堪一击的邋遢鬼，倒也可能符合逻辑。
“林老师，所以你到底去不去荷园啊！”
“啊？”思绪飘得太远，像风筝骤然被拉回现实。
陈静气笑了：“时校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请咱们中心全体在荷园包间吃饭呢！”
南沐冉吐了吐舌头，叹气锦园的烤肉饭泡了汤。陈静不跟她生气，毕竟是自己从本科新生一路带上来的学生兼同事，她跟学长分手时最落魄的样子她都见过，知道这人就是这样的性子。跟谁都处得挺好，每一天都笑得很开，可是总有人说她端着，还有人说，她笑得实在是太假了，太有礼貌，太过滴水不露。
南沐冉听完这些流言蜚语也依旧只是笑笑，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荷园是教工食堂，学生免进。南沐冉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每次进门都会被保安查教工卡，慢慢地现在也不查了。她对着玻璃门侧头，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眼角的皱纹。每次一笑，小尾巴一样地缠着她，很是欢脱。
她再一次地笑了，只笑了一秒，便惨遭打脸。因为桑霖韬的身影高高瘦瘦地晃进了包间。荷园只有那一个包间。

桑霖韬，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双重人格。她再次恶狠狠地想，抬腿迈步走出了 T 台的气场，跟着他没过几秒也进入了包间。
还未及落座，副校长时锦安便开始骂她：“林老师，你为什么让学生空着问卷不答？漏掉了有病的学生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桑霖韬就这样沉默无声坐在一副春雪初霁图的屏风前。
一头银发、一身布衣的时锦安的副手。
他看她的笑话并且假装不认识她，添油加醋抬起了手，清了清嗓子，就好像现场还能有人不认识时锦安一样地介绍了起来：“这位是时校长，中科院院士，国际天文物理学联合会首位华人副会长，我校 1981 级的毕业生。”
公事公办得像开学典礼主持人，他果然很擅长背词。
现在怎么样？是要她鼓掌吗？
南沐冉二话不说抬起手，没心没肺地鼓了掌。陈静瞪着她，她喝了口桌上已经凉透的茶然后笑了。
“时校长，学生如果随便填写答案，很容易污染掉我们的数据。我的处理方法，也是心理学研究中常用的采样方法——允许样本自由脱落，并在之后的数据分析中计算各个院系不同组别新生的脱落率。这也是一个重要的信息。脱落率高的院系，可能存在额外心理风险。”
这时桑霖韬不知抽了什么风，从桌子底下拨通了她手机号码。她还没等到时锦安再开口便看见手机屏幕猝不及防亮起，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陌生号码，她没加过备注。
好像只要不加备注就可以装作没认识过他，也没给他打过电话。
桑霖韬如愿以偿看见她手机屏幕亮起，扎扎实实地看了一眼，原本神色是满足的，却在发现陌生号码并没有得到备注时，神色不明地往后退，靠上了椅背，将手随意搭在左右空出的两把椅子的椅背上。
其中一把应该是她本来要坐的椅子。
时锦安问：“你不接电话吗？”
南沐冉答：“打错了。”
桑霖韬不轻不重说了句：“是打错了么。”
她于是将手伸向桌面，解锁手机，接了电话：“喂，我南沐冉，你哪位啊？”
桑霖韬像触了电似地手在桌子底下拼命按关了手机，幸好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
被南沐冉摆了这么一道，他整顿饭好像吃得格外阴翳。时锦安照顾他照顾得像自己的亲博士生，言谈间陈静假装不经意一打听，果然桑霖韬念大学时就跟她远程合作过，合作成果还发了一篇影响因子不低的论文，至今被引用了一百多次。
时锦安问桑霖韬有没有对象，桑霖韬说没有。时锦安又问那你为什么住光明楼，那么破的房子，不好找对象吧。桑霖韬呵呵笑了。
笑意不达眼底，明显就是在糊弄。
下一刻他可就不是在糊弄了，当他拿出手机，优哉游哉按亮屏幕给时锦安看：“我对象。”
言简意赅，没预留任何让旁人误会的余地。
时锦安整顿饭一直紧蹙着的眉眼骤然舒展开来：“我们克礼长进了啊！”
笑逐颜开地接过手机，微一停顿，转为不轻不重地一声咳。桑霖韬拿回手机带了点洋洋得意和奶里奶气，问还有谁要看他对象吗。
南沐冉觉得他有病。桑霖韬问她你要看么。她说看就看吧，摊开手掌心，被桑霖韬放了那支他们打过很久电话、一起看过两部电影的手机。
依然装作完完全全不认识她、没有被她用枪指过的样子。
手机屏幕上是一片白。
她起先以为桑霖韬是恶作剧，骗人成性的鼓手当然难以一夜之间改过自新。可仔细看，那片白里竟然带了点灰，横亘在屏幕中间形成一片椭圆形。
一些极小的黑点标着数字序号，杂乱排布在这片灰白椭圆形之上。
下头还有一行英文注释，写这张论文配图的数据是 MSP（毫秒脉冲星）的银河分布。
好么，这是要给她看银河级别的浪漫。
南沐冉反手就是一个：“这张图让我想起一部科幻片哎，很好看的，叫《彗星来的那一夜》。里头讲的是一群年轻人在家庭聚会的时候，突然发现隔壁房子里出现了跟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她侧眼瞟着旁边的桑霖韬肉眼可见地裹紧了外套，手也缩回到了袖子里。
她继续：“这个电影其实一点也不恐怖的，剧情就是后来这群年轻人发现，甚至就连坐在他们身边的人到底是谁，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都已经分不清楚了……”
“我先走了！”桑霖韬后背发凉着起立。
“我下午还有课。”他找了个烂借口。
南沐冉故作遗憾：“那穆老师咱们加个微信，新教职工心理体检问卷我已经发到您邮箱了，您如果体检的时候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
她很确定，桑霖韬扫她微信的时候，瞪了她一眼。
她没有瞪回去。而是笑着，朝他飞了个眨眼。
就是要气死他。
饭后，众人四散，南沐冉勾搭了时锦安。
把人带到自己的心理咨询室，指着室内布置和窗外基础楼楼顶那座白色天文台，问她：“时校，是不是很搭？”
时锦安：“？”
时锦安看着南沐冉的心理咨询室布置成哈利·波特里特里劳妮教授占卜课教室的样子。同时还结合了一些霍格沃茨天文塔的风格。
倒也算是跟天文有点缘了吧。虽然是古代天文学而非现代天文学。
咨询室的四面墙贴了一层纯黑色天鹅绒墙布，好似剧院中的帷幔。而屋子中央则仿若舞台，邀请着来访者们讲述自己人生中一场又一场跌宕起伏的戏剧。
窗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物件，都是占卜课和魔药课会用到的器材：坩埚、金色天平、圆滚滚的茶壶和象牙白镂空花边的茶杯。
南沐冉除了喜欢碗碟瓶罐，便是喜欢室内设计。随便一副茹伊纹的墙纸或是天鹅绒的抱枕，都能让她目不转睛。
依旧是靠紧抓这些物件，来换取此刻正在生活的明证罢了。她想，桑霖韬大概不需要这些。他只需要白色毛衣，粉红的枪，鼓槌毫不留情地撞击鼓面上，也撞破女粉丝的心防。
进咨询室是要脱鞋的，南沐冉光着脚踩在土耳其繁复花纹的地毯上。
时锦安问她：“你认识桑霖韬？”
这回轮到南沐冉傻眼了。她心里打鼓，又不敢看她，便索性捡起一只墨绿的抱枕，靠坐在沙发边缘。半抱着膝盖，一副好好学生听讲的样子。
“认识。”这是实话。

【光明楼07】光、小朋友。
“我发新生问卷时学生不满意，穆老师帮我说话来着。”这也是实话，不过是偏向于他的。
还有呢？
难道要说她在矿场老电影院在他身前半屈膝凑近，零点零一毫米距离手指触碰耳机与耳垂，冰冷、叮当、踉跄？
或者说说她在半夜给他絮絮叨叨电影中人物平生心肠，半是心碎半是乐观地，在雨里赛车的艺术终究让两人都沉默可谁也没有先挂断电话所以呼吸声苍白无力，但清晰可闻？
干脆说她拿恐怖片吓桑霖韬好了。如果他从今晚开始再也不能发现外星人、学术事业戛然而止、小天才当场演绎江郎才尽，那么都是她的错。
时锦安突然说：“穆老师的心理体检不用做了。”
“啊？为什么？”
“他入职面试前全都做过一遍了。他最近带我们学生论文 R&R 呢，你们尽量不要占用他太多时间。”
好，南沐冉想，下次会选一部短点的电影。不占用他的时间，那就是五分钟的短片，撑死了不超过十分钟。
时锦安离开时拿走一本《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美其名曰她很久没有看学术论文以外的英语了，想了解一下现在年轻人在看什么东西，顺便练练英语。
南沐冉想哈利·波特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流行了，那会儿桑霖韬可能还在上小学呢。
她一下午接待了两个来访的学生。
第一个学生是一名大三女生，诉求很俗，但也很真诚——她是社恐，马上要去科技公司实习，却连登上拥挤的校车都觉得是莫大挑战。
学生一头齐肩发，眉眼清秀，声音软糯：“老师……好。我叫……鹿璐，是、是信息学院的。”
南沐冉从抽屉里拿出卡迪那豌豆脆、白色恋人饼干，还有两罐旺仔牛奶。自己打开一罐，慢悠悠喝着，也递了一罐给鹿璐。她不吃零食的，豌豆脆很有原则地一口没动。
“你说你社恐，这个词太大也太抽象了。不如说说你当时感觉到了什么？调动你全身上下的感觉来描述。”
鹿璐想了想，描述一番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头脑里无数种别人在评判她讨厌她的念头飞速闪过。
南沐冉对她说：“很好，捕捉到这些念头就很好。”
“那老师……我可以问您吗？您有没有这样的时候？”
“哪样的时候？”
“就是心跳加速、甚至不大舒服的时候。如果您遇上这样的时候，您都是怎么处理的呢？”
她是怎么处理的呢？一闭眼就看见妈妈满脸的血，停尸房冰冻三尺毫无半点舒适感或者尊严可言。最搞笑的是，妈妈平日里亲厚的派出所同事们还在旁边一直催一直催一直催。
因为她当时还是未成年人没权利拍板签字，所以他们最终也没有按照她的要求给妈妈换上新裙子、梳妆打扮。
就这样草草推进焚化炉，出来时成为一个哗啦哗啦响的大罐子。她从此以后都很喜欢挑罐子，在电台街逛夜市时如果挑到好看的罐子，就想，她以后有一天会不会被葬在这里。这个罐子是不是足够好看，足够有设计感，能够配得上她。
可惜墓穴不是玻璃的而是泥土的，来瞻仰献花的人不能一睹她精心挑选的罐子，那从里到外散发出的荣光。
所以，在心跳加速的时刻她是怎么办的呢？
“晒太阳。”她说，语气不咸不淡不轻不重，“我心跳加速时会去晒太阳。”
又补充道：“看见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