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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生一头齐肩发，眉眼清秀，声音软糯：“老师……好。我叫……鹿璐，是、是信息学院的。”
黎妤从抽屉里拿出卡迪那豌豆脆、白色恋人饼干，还有两罐旺仔牛奶。自己打开一罐，慢悠悠喝着，也递了一罐给鹿璐。她不吃零食的，豌豆脆很有原则地一口没动。
“你说你社恐，这个词太大也太抽象了。不如说说你当时感觉到了什么？调动你全身上下的感觉来描述。”
鹿璐想了想，描述一番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头脑里无数种别人在评判她讨厌她的念头飞速闪过。
黎妤对她说：“很好，捕捉到这些念头就很好。”
“那老师……我可以问您吗？您有没有这样的时候？”
“哪样的时候？”
“就是心跳加速、甚至不大舒服的时候。如果您遇上这样的时候，您都是怎么处理的呢？”
她是怎么处理的呢？一闭眼就看见妈妈满脸的血，停尸房冰冻三尺毫无半点舒适感或者尊严可言。最搞笑的是，妈妈平日里亲厚的派出所同事们还在旁边一直催一直催一直催。
因为她当时还是未成年人没权利拍板签字，所以他们最终也没有按照她的要求给妈妈换上新裙子、梳妆打扮。
就这样草草推进焚化炉，出来时成为一个哗啦哗啦响的大罐子。她从此以后都很喜欢挑罐子，在电台街逛夜市时如果挑到好看的罐子，就想，她以后有一天会不会被葬在这里。这个罐子是不是足够好看，足够有设计感，能够配得上她。
可惜墓穴不是玻璃的而是泥土的，来瞻仰献花的人不能一睹她精心挑选的罐子，那从里到外散发出的荣光。
所以，在心跳加速的时刻她是怎么办的呢？
“晒太阳。”她说，语气不咸不淡不轻不重，“我心跳加速时会去晒太阳。”
又补充道：“看见光就好了。”
答了跟没答一样。送走了鹿璐，看看表，还有第二个来访者。巧了，也是大三女生，也是信息学院的。
那女生一开口黎妤就知道这两个女生当中必定有一个是狼人，狼人中的狼人。
“林老师，我刚在前台碰到……碰到我同学鹿璐了！她也是来咨询的吗？其实，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住在同一个寝室，我叫李燕然。我这次来，就是因为她。在所有人的眼里，她都是个好学生，国家级奖学金获得者，除了不怎么爱说话，没什么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可是，她把大家都骗了！连你也被骗了！鹿璐根本就不是个社恐！她背着我，勾引了我从高中开始在一起四年、已经谈婚论嫁的男朋友！”
黎妤思索片刻，答案已经了然。
两个来访者互相认识、甚至是同寝室室友的情况，并不常见。他从业这么些年来，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两个室友当中，一个哭诉另一个抢了自己男朋友，而另一个却面色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情况，则纯属第一回。
她给前台打电话，让前台帮忙预约两个女生都是隔周再来回访，半强制的回访，如果无故不来就会通知院系的那种。
随后，她拨出第二个电话，给那天帮她过生日的学姐季琦琦。
“喂？学姐，是我，可以帮我查个患者吗？你们第九医院，有没有一个云岭大学天文系学生的入院记录？”
“不，不是去年送过去那个。是历史上所有的天文系学生，哪怕是十年前十五年前的……”
“你如果能查到，就把他的名字、出生年月和诊断拍给我。”
学姐仅凭电话听不出她的笃定——她赌那患者人称代词是“他”而不是“她”。
开学第一周过去得迅疾而不留痕迹，体感速度差不多比照跟傅北砚看的那两场电影。只是他们没再看电影了。
他没再发短信来。她也没给他的陌生号码加个备注。姓甚名谁，真名实姓，一旦落笔就会成真，把梦里的东西带进现实总归是要遭到报应的。向魔鬼出卖灵魂的代价就是永世不得翻身——就连童话故事里，都是这么说。
周五晚黎妤收拾了个洗漱包，准备回家。在校巴车站等车时她看见了傅北砚。那人依旧坐着，两条大长腿并排得整整齐齐，腰板挺直如同一棵小松，双手依然放在膝盖上，乖惨了的样子。
这小朋友啊。

如果她只是看到他在校园里这副样子，肯定要被他轻易骗了去。

黎妤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几步，远离他的方向。
还有三个学生在等车，都不是天文系的，所以不认识他，捂了嘴在窃窃私语。内容也很好猜，傅北砚这么惹眼的长相和身材，肯定是在被怀疑是哪个系的系草、网红，甚至是表演学院过来找同学玩的吧。
云岭大学地段偏远，三面环山，倒是个适合郊游的好地方。晚间升起些云霞，被暮光一照，竟有种云深不知处的错觉。
仿佛仙人降世，登堂入室，要带她走。
可是走到哪去呢？哪也去不了。
毕竟她的家就在这啊。
黎妤依然是抬腿迈步，握着扶手上了公交车，小心谨慎地像个老年人一样。
当老年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校巴上还有两排空座，分别是第一排和最后一排。而她身后只剩下傅北砚一个还没上车的乘客了，所以她懂事地直奔最后一排。
是在抬腿的下一步感觉到双肩背包的带子勾住了什么东西的，不外乎校巴扶手亦或是座椅靠背。可回了头，正确答案却出乎她的意料——傅北砚的左手小指蹭着她的书包带，不让她走。
黎妤：“？”
傅北砚：“。”
校巴司机：“快上车啊磨叽什么呢！我这要关门了！”
黎妤立刻快走了两步，傅北砚也不远不近地贴上来。他早已错过了第一排的座位，现在再走回去就会显得很假。
两人在最后一排坐下，并肩。窗外云遮雾绕，清新空气从玻璃缝里争先恐后涌进来，把黎妤额前的头发吹得一晃一晃的。
她伸手要理，却在抬手那瞬间被傅北砚揪走了书包。
把书包放在他右手边的空座位上。
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好像他已在脑中演练过成百上千遍。黎妤想，去他妈的，怎么可能。这肯定只不过是鼓手的直觉。小朋友年轻好几岁动作敏锐观察仔细也是应该的。
可他遗漏了一点——
“我手机在包里。”
傅北砚讪讪把书包拎回来，悬空在她腿上让她拿出手机，好像生怕手一松双肩背包就会掉下来在他俩之间形成一道天堑，把他俩永永远远地阻隔开。
她想，傅北砚你在干嘛，你是傻吗。
只一个双肩背包而已。
这些话理所当然地不能被说出来。她沉默着低头摆弄手机不一会儿便跳出来一个某欧洲电影节的 logo 片头。
不是说不打扰他吗，这是个小短片，《我们与天空的距离》，只有八分钟而已。
小短片开篇尺度就很大。一个移民过去的男妓，在雅典郊外的加油站带着浓厚口音跟人打视频电话。是那种——有颜色的视频电话。
然后莫名其妙遇见一个路人来借火。黎妤边看边想，加油站应该不能抽烟吧？这不是玩火自焚吗。
两个男人在加油站外不知聊了些什么，小短片电影的前 7 分钟就这样茫然无措地过去，像演了又好像没演。到最后一分钟，来借火的路人居然就这么跟着男妓跑了。
摩托车载着陌生乘客，逐渐加速逃离城市，最终飞驰在海岸线边的公路上，粼粼海洋，辉煌日暮。
傅北砚说：“我也会骑摩托车。”
黎妤心想，谁问你了。傅北砚你这样很像是在显摆你知道吗。认识你的这一个礼拜你除了没有现场表演过做科研，剩下来把骗人和打鼓全都表演了一遍，接下来还要再表演骑摩托车吗？
然后她问：“学的？”
害，瞧她问的。不然呢，生下来就会么？
“嗯，大时山那边，没车不方便。”他顿了顿，像是烦躁不安地揉了揉自己的短发，“我上学时我爸给我买的。”
“上小学的时候吧？”她的阴阳怪气脱口而出。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平时对别人不是这样的。对别人，她是彬彬有礼，粲齿而笑的。可对傅北砚就是拿枪指着没个好脸。
傅北砚的眼睛蓦然睁大了，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拜托，用脚指头想也能想得出来，你上了初中高中大概就是一路学霸、只知道学习了才能考上的帝都啊。怎么会有功夫再骑摩托车？
可黎妤还是问了：“那你初中高中……也是在云城这边上的？”
傅北砚摇摇头，说了另外一个城市的名字。鹤城在云城相邻省，盛产国色天香的牡丹与胭脂。虽说是相邻，可毕竟隔着山脉，交通也并不方便，一来一回总得要个一两天。
他怎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
又怎么会想起学了天文？
这些话，都很想问他，可他却先开口了：“你学心理的啊。”
慢吞吞的，不是个问句，倒有点像是个感叹。
“嗯，我一开始想治自己，后来倒治起了别人。”
“那你——能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吗？”
拜托，这是所有学心理的人在向陌生人介绍完自己的专业之后，会收到的第一个问题。很少有例外的。黎妤拍了拍傅北砚的肩：“知道。”
傅北砚好看的眼睛看着她，小狗一样，不凶，而是轻盈而乖巧的，等待她说下一句话。
“你怕我。”
倔强的语气：“我不怕你。”
“你怕我把你的事抖搂出来。”
有点急眼了：“我怕什么我新生舞会还要上台表演呢你就算抖搂出来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黎妤笑了：“傅北砚你断个句会死吗。”
“。”
隔了很久很久很久，校巴早已远离了云雾缭绕的山脉坠入凡尘，云城新市区和老市区交接的高架桥上，可以俯瞰写字楼里下班的人群，衣冠楚楚。
“我很羡慕你。”
没头，没尾，没人问她，她自己抢答。
然后校巴一到站她“嗖”地一声站起来隔着傅北砚的腿拿回自己的双肩背包，背带都没背好便快步下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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