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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西百八十里，曰大时之山，阴多银，阳多白玉。”（再向西一百八十里有座山，名叫大时山，山的北面有许多银，南面有许多白玉。）
——《山海经》
黎妤就是在南面有许多玉的那座大时山，遇见面皮净透如玉一样的那个男人。
他耳垂冰冰凉凉，刺得她双手踉踉跄跄。
一切开始于大时山县城的老电影院，矿场遗留下来的产物。就是那种从来没有放映过或狗血或文艺的银幕故事，却见证了既璀璨又热烈的人生故事的，那种老电影院。座位一共十八排，宽敞气派放映厅正中，悬了一颗红星，时代的印记。
而那年轻男人就坐在那颗红星底下闭着眼睛。
小混混冲进来打断学生志愿者解说的电影，黎妤作为带队老师长腿一迈跳上了舞台，老鹰捉小鸡一般张开双臂，拦在学生前面。
“有什么事跟我说。”
“你们放电影谁允许了？吵着我们了知不知道！”小混混指指楼下。那老电影院地下室本是防空洞，后来改建为台球厅与棋牌室，又是催生许多故事的地方。只可惜台球厅与棋牌室均归本地无业杀马特青年统治，而他们完全无意支持学生志愿者们邀请本地盲人来“听电影”——他们人生中或许是第一场的电影。
小混混如是说：“快滚，再吵吵我们就不客气了！”
黎妤微微蹙眉，给放映机那边打了个手势让暂停，然后掰着手指细数自己学生提前联系好的一二三四五六个本地负责人，从派出所到村委会，该盖的章一个也没漏。
最后抢过麦克风：“我们不出声总行了吧。”
在场的盲人观众一共九个，黎妤让学生们每人凑出副耳机，分给了八个观众。刚好还差最后一副耳机。
她跳下舞台，走到红星底下。这时放映机已经被掰歪到一边，刺目的白光就纯纯打在那个男人侧脸上。
很年轻，二十五六的样子，刚刚长开了褪去了婴儿肥，可是因为过瘦，而依然带了点未散的少年模样。侧脸轮廓锋利，看着不好惹，可他此刻却只是一动也不动，闭着眼，双手扶膝，乖乖的像只待宰的小绵羊或者是被车前灯吓傻的鹿。
对突如其来的光明一无所觉的样子。
黎妤在他面前微微弯腰，轻轻说了句“哈喽”，然后从兜里掏出自己的 airpods 给他戴上。无法避免完全不去触碰到他耳垂，她触到满手冰凉。
而他也微微颤了下，甚至顺着黎妤手指的方向，不自觉地偏了头。像在配合她一样。
在那瞬间她本应该知道他不是待宰的小绵羊或是被车前灯吓傻的鹿，而是在刺眼光芒底下，苍白冷峻却对命运明晰可辨的神。
无所顾忌的神。
肆意妄为的神。
可黎妤走了神，听见电影里的英国病人，沉沉独白带着凌乱的翻译腔，有那个时代故去的某种不妥协的犀利与天真。
——“我望着月亮，却只看见你。”
爱也爱得清清楚楚，死也死得明明白白，不像现代。
《英国病人》电影散场时，黎妤还想去扶那男人问他需不需要帮助，可学生突然叫她去签个字等再回来时那男人早已不见踪影。
徒留老电影院正中一颗红星。
耳机被十元崭新纸币包着放回座位原地。
空荡荡的大厅空荡荡的故事，没有主角，失却灵魂。
那天是黎妤的三十一岁生日。
晚上当年大学的学姐发微信问她怎么庆祝，她说出差呢。学姐问哪里出差，她发过去一个大时山县城的定位。
学姐一串感叹号像火山爆发，非要拉她去看地下乐队的演出。她恰好也在大时山，回老家刚一天就被爸妈逼疯了，趁夜色跑出来透口气。
“他们终于换鼓手了！上一个鼓手蔫了吧唧跟饿了三天三夜似的！”
小县城的酒吧，一般来说没什么好酒。黎妤本来也不打算喝酒，直到心被舞台上的鼓声敲出了一个大坑。
那个新换的鼓手。老电影院红星底下坐着的年轻男人。
黎妤气得站起来，被学姐拉下去，再站起来，灌下一满杯的自由古巴，咕咚咕咚咕咚。
她抹一把嘴，跑出去，回来时皮衣里鼓鼓囊囊的。
而那男人依旧侧身坐在架子鼓前头，全身心沉浸在音乐中，敲出一连串节奏。平心而论，是好听的。
那舞台倒也说不上是什么正经舞台，几块木板搭在一块，上头转了个发紫光的迪斯科灯球。
一时分不清是在给全场消毒还是在渲染丧尸片的恐怖气氛。
灯光下，男人的面皮显得更苍白了，却占了脸小的便宜。巴掌大的脸再加上打光，给衬得像个爱豆。捏着鼓槌半挽起的袖子露出一小截胳膊，肌肉线条明显。
估摸着打鼓已经有好多年。
怎么看都不像视力有问题的样子。可恶！
小酒吧只有一个卫生间，男女混用，在地下二层。再往下挖估计都能挖出大时山的煤矿来了。
黎妤就是在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厕所味、酒水味、煤炭味里头拦住傅北砚的。
她听见乐队的人喊他“Yan 哥”，也不知道是哪个“Yan”字？乐队的人还问包间要不要给他留位子，说有个他的女“粉丝”在等他。
黎妤没听见他的回答，却只见他径自往地下二层走去。

便抄了个近道抢先堵在厕所门口。

这可不是个纠缠的好地方，黎妤从怀里掏出枪。
枪口把傅北砚逼停。
他居然没震惊，也或许是灯光太昏暗黎妤什么也看不清。
藏在口罩与帽子双重保护底下，她颤抖着头脑昏沉地问傅北砚：“你是不是很闲？”
大白天的装瞎子，报名参加大学生志愿活动，四肢健全的大好成年人，偏偏热衷于骗人。
真是闲的！
傅北砚把不屑贯彻到底。他轻轻抬了抬眼皮，像在看她又没认真看她，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连同她手里握着的那把“枪”。
鼓手的力气，微微使出了一点点，黎妤那把枪便被扣下扳机。
顷刻间染红枪口下的——他的胸口。
粉色痕迹在白毛衣上晕染开来，还顺便弄脏粉色的枪。是刚刚黎妤下来得仓促，从桌上倒了喝剩下的桃子汽水所灌满的水枪。外头小卖部买的，本想买泡泡枪，可是小县城根本没有。
现在傅北砚满身桃子味。
傅北砚毫不在意看也没看衣服上水枪留下的桃红痕迹，倾身像是想跟她说一句什么话似的。
“你是不是——”
黎妤骤然发力推开他的胸膛，侧身挤出过道，落荒而逃。跑到一半还要摇摇头嘲笑自己，惹谁不好，偏要惹落魄多年小县城里、地下酒吧地下乐队的鼓手——谁知道他是不是小混混来着。
不是小混混估计也是九年义务制教育漏网之鱼，八九不离十了。
黎妤在地下一层半刹车，回头，张嘴，激情打脸，一气呵成。
她说：“你要是喜欢听人说电影——”
她只是突然想起他——这骗子，这鼓手，这伤逝在她粉红水枪下无辜的亡魂——坐在老电影院第一排红星底下，双手扶膝，一脸乖乖的样子。
“……我可以说给你听 186XXXXXXXX。”
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学姐正在上头等她吹蜡烛吃蛋糕。
最俗套不过的生日剧情当然是要许愿。
她家庭幸福事业顺遂实在不知道要再奢求什么才可以在合理的不得罪老天爷的范围内得到更多的满足。她其实真没有什么需要满足的，想要的都有了，更想要的，也根本得不到了。那就只能——
“希望我妈妈在天上过得好。”这句是真的。
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学姐最看不得这些，捂嘴都快哭了。
她于是只能在心里悄悄说：“已经十九年了，如果您等得无聊了，可以先去转世。”
“要不然就别等我了。”
“我还不知道要活到什么时候呢。”
“说不好万一长命百岁了——”
“妈……对不起啊。”
黎妤睁眼吹灭蜡烛，缓了好长的一口气才缓上来，同一时刻手机屏幕闹鬼似地亮了。
陌生号码，凌晨两点，一条短信。
【能给我讲《在雨中赛车的艺术》吗？】
她回过去一条短信：【不能。】
是挑衅也是报复，下一秒，电话接起来，那边声音又冷又轻：“对不起。”
顿了顿：“只是想试试……伸手不见五指的滋味。”
傅北砚电话那头像在自嘲也像在叹气：“确实没事闲的。”
而电话这头她想起乖乖少年摇身一变成为摇滚鼓手，明明黑白两道通吃应该洋洋得意、对男孩子女孩子的追求都如履平地，却——
任由粉色污迹在胸口蔓延，滴滴答答，落在锃亮皮鞋，像观看一场雨。
没有徒劳地试图制止，也没手足无措。
黎妤在小旅馆的二层，望着外头烤串店昼夜不息的招牌，灯红酒绿。听见装瞎的鼓手那边有点吵，想起他大约是在那个有他“女粉丝”的酒局。KTV 包厢里就算有一二三四五六个人，他也只会是人群唯一的重点。
于是她问出口的声音骤然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阴阳怪气：“你现在有空听吗？”
怕有歧义，又补上一句：“——《在雨中赛车的艺术》。”
他没反驳，以沉默给予庄重回答。
一场电影一百零九分钟，一百分钟讲了只颜值满分并真心实意认为自己是个人类赛车手的小狗，和驯养他的有各种瑕疵与臭毛病却最终学会在雨中赛车并相爱的男性人类。
剩下九分钟用来告别。
一场电影一百零九分钟，鼓手那头起初是嘈杂，再后来寂然，最终只留下滴滴答答的雨声。大时山县城下了雨，多么应景多么戏剧，最不称职的编剧也不该在两人都黯然的时候搭配一场突如其来的秋夜哀雨。可偏偏却就这么发生了。
没有问“你为什么哭”。
只是问：“你喜欢小狗吗？”
黎妤合上电脑屏幕，拿着手机愣了会，最后在床上缩成一团，双手抱膝把头缩在膝盖中间，声音像糊了一层纸：“不，我不喜欢小狗。”
“我妈给我捡过一只小狗她后来还生了小小狗。”
“小小狗病死了。小狗被车碾死了。”
“我妈被一个酒鬼拿板砖拍死了。”
那么多死亡，那么不应景，像狗血电视剧里背不出台词的演员狂喊一二三四。每喊一声，都召唤来新的死亡。死神好像格外惠顾她家，云城老城区电台巷 19 号 3 单元 2 门，有临街三米见方小小花园，却随着年深日久而枯萎腐败。
父亲林卿远后来娶了继母吕秀乔。
她对她很好，嘘寒问暖、添衣加食，不是装出来的。她是个平庸的好人，像她一样。
学校生活三点一线——办公室、食堂、宿舍。
她和学长分手后就搬回了单身公寓。搬家那天阳光正好，许多学生坐在草坪上晒太阳。云岭的雾气缠绕在校园四周如同一层轻纱，欲遮还露、欲拒还休，凭空将连绵雄壮山脉，化成柔情水墨图景。
真该添一笔——添那衣缠锦绣、俯瞰众生的神。
不庄重，不专断，只是个寄情于山水而在神界仙界都混得不怎么好的小小神灵。不得体，不讲礼，但是至少能看顾好由大时山至小时山那一路七百多里广阔、巍峨、顶天立地的人世间。
那里诸多凡人，贪嗔痴癫，有欲有念。其中大部分都没干过什么值得毕生痛哭遗憾的坏事，却依旧——
只是度过黯然平生。诸般伤痕，无人可诉。
好不公平。黎妤再一次地、过分空口无凭地想起在地下酒吧小破舞台上闪闪发光的鼓手。至少——他不是这样的。
永远年轻，永远愚蠢，并不是一句笑话，而说的大约是他。
鼓手短信问：【我以后还可以找你吗】
没加问号，没加句号，什么语气也没有。
她没有回。
第二天开学日，黎妤早起坐大巴一个多小时颠回了学校。
昨夜那场席卷整个云岭山脉的暴雨迅疾而来又悄然褪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心理咨询中心窗外，银杏树叶片沾满水气，薄薄一层有如蝉翼，在下午将困未困时分，向空气中慷慨洇出灿金光晕。。
浸透清绿、明黄与嫣红，一整个光明世界。
与昨夜大时山县城那个粗鄙低俗、灯红酒绿、落魄黯淡的世界，完全地割裂开来。
这里的人都是有希望的人。前程坦荡的大学生。
只要自己肯努力肯探索，不愁前路多艰。纵然山高水远，可总能寻着一个落脚之处，发光发热，建设广阔天地。至少，云岭大学的一众年长老师们是坚持这么认为的。
黎妤在电脑前头静静听着同事们吵架。
“咱们的新生抑郁症筛查，根本不应该用 25 分作为划线标准！毕竟能考上我们云岭大学的学生，好歹都是当地高中的学霸，怎么着也得 35 分才算抑郁吧？我们的学生没那么脆弱！要是 25 分就算抑郁症，那半个年级都没法按时毕业了！”
“你这真特么是越说越离离原上谱了啊！咱们学校给学生的科研压力这么大，应该 20 分甚至 15 分就算抑郁，赶紧通知老师减少学生的课业科研压力，配合学生康复。不然等咱们学生真抑郁了，你哭都来不及！”
两人吵得很凶，一时谁也不肯让步。
黎妤晃悠到水吧旁边，慢条斯理从小冰箱里拿出冰盒，又捧出个白瓷杯。她收集杯子、盘子、碗碟刀叉，所有生活里细枝末节但无关紧要的东西。
好像抓住了这些，便是热爱生活确切无疑的明证。
她撕开冷萃蓝山咖啡液倒进杯里，冰块碰撞瓷杯，发出好听叮咚响，一口灌下去醇厚与清凉。
这场雨过后，就要正式入秋了。
她长在本地三十多年，一路读完本科硕士留校工作，早过了而立，熟知云岭山脉坐享国土西北端的温带大陆性气候，秋冬十分干燥。
云岭往南，河流终年不冻，植被常绿阔叶林木。
而云岭往北，便是十足的天寒地冻。
一线之隔，割裂天堂与地狱。她有时也想，自己会不会有一天能去云岭之南看一看。看那里是否有常绿林、常夜灯，人们生活欣欣向荣，悲欢离合轮回暂停，平安喜乐能够永驻？
心理咨询中心主任名叫陈静，不请自来端走一杯冰美式，斜靠在桌边，眉目凛然问她：“黎妤，你怎么看？”
“抑郁症的标准应该划在多少分吗？”她低头边吸了口咖啡边熟练快速报告，“最简单的做法，应该是用全国 985、211 高校学生的分数常模。从科学的角度说，这是最有可能应用到云岭大学学生身上的数据了。这个常模我上午查过，最新版是划在 23.7 分。”
“那难的做法呢？”
“我们自己收数据，搭模型，建回归方程预测我们自己学校学生的抑郁症自杀风险。”她淡淡道，“等这次新生数据收回来就可以着手开始做了。”
没说是她做，也没说一定要做。
反正预测出来又怎样？测的就一定准吗？就算准了，学生真得了抑郁症，她难道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找系主任给学生一路开绿灯直到毕业吗？毕业了然后呢？
诸多问题，没有解法。她不能替任何人过他们的人生。
她甚至连自己的都还没过好。
这时窗边有个同事突然“嗷”了一声，指着窗外：“哎你们快看那个人是不是啊！”
第二个同事凑过去：“我去，好像真是他啊！”
第三个同事：“我都不知道咱们学校有那么多他粉丝的啊！谢长安到底长什么样？”
一排小脑袋并列在窗前，完全忘记方才烦恼纷争，猛力探出身子想一瞥那粉丝众多长腿爱豆的模样。
黎妤一早也听说。
起因是校长王大喜长袖善舞，名字里就带了几分喜气。他出身大时山煤矿，从副矿长起家一路升官，先是搭上了自身技术优势顺利到手在职博士文凭，随后转入云岭大学捕获无数发明专利论文发表，竟一路升任至校长。
这般有魄力会来事的人，搞出什么热闹新闻都不稀奇。
王大喜这学期联系了本地电视台和一个网播平台，为云岭大学量身定制了一档综艺节目——《暖暖云间》，主题是让爆红爱豆体验西北重镇老牌理工科名校——云岭大学的顶尖专业，帮助年轻观众树立正能量职业价值观。
黎妤嘴唇未动，轻轻一笑。
她隔开同事人群，趴在最角落窗边，轻轻踮脚从外头捞回一片树叶。
灿金颜色漂亮得无可比拟。
然后她透过叶子与树干的间距，在温带大陆性气候官方正式入秋的那一个毫秒，再一次看见了傅北砚。
对方穿一件黑衬衫，薄薄的丝绸质地，熨得妥帖。衣摆恰到好处地垂在腰间晃荡着，勾勒出流畅腰线。性感，飘摇，或者随便怎样形容总之不是会被粉丝与经纪人轻易动摇的普普通通爱豆。
那一秒黎妤还真的以为这鼓手就是那爱豆。
她想，他怎么没带保镖。
她看见他手上还拎着一串巨型的、至少有两米长的——
太阳系八大行星塑料模型。
他拎得像是在过马路，有点随随便便，十足的不在乎。整个太阳系便也随着他轻晃的步子而摇摇欲坠。
每一颗星球与雨后云岭水汽均擦出微弱阻力，在黎妤略微近视而半眯着的眼里，便好像流星拖延出尾迹。
十足的灿金旖旎。
天文学，云岭大学一级学科，兼具了理工科的硬核实力与网红天文台景观所渲染出的浪漫气氛。
再适合拍真人秀不过了。
傅北砚身后，有不少路人掏出手机在拍他。黎妤也掏出手机，想的是随手拍一两张，打印出来张贴全校通缉。
配文怎么写呢，就写此人长得虽帅，但其实是个不学无术骗人成瘾无恶不作的小混混吧。
过往行人，皆需小心。一不留神中了他的蛊，可不是注定飞蛾扑火、插翅难逃？
黎妤把傅北砚的背影照片公开发进学校大群里，青年教师加起来足有三百多人。她要叫每个人都知道云岭大学新开学这天来了一个行走的人形陷阱。
白日梦专家 Ran：【学校请来的爱豆有亿点点帅啊】
没加叹号，没加句号，和他发给她没头没脑的短信如出一辙。
还嫌不够过瘾，她又动了动手指，连翻数页，挑了几个早就过气不用的表情包丢进群里。
几个表情包上画的全是同一只软绵绵傻乎乎的小狗——臭名昭著的拆家大师比格犬：
——【帅到晕厥.jpg】
——【放开我我要舔屏.jpg】
——【哥哥带我走花路.jpg】
够阴阳怪气了吧。
她解了气把手机塞回牛仔外套口袋里，收回托腮的手准备再喝一杯冰美式救急，却在那个瞬间如有神助地瞥见底下那男人停了步，回了头。

他手中拎的太阳系，七大行星守礼如仪，唯独不听话的地球当场上演断线逃跑大戏，滚出去好几米远。
他没去捡地球。
而是伸手拿出手机放在耳边，仰着脖子眼睛盯着黎妤，嘴唇轻启说了句什么话。
她没看清。
可他却一咧嘴笑开去。果然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年纪并不算小了，可笑起来奶里奶气，会让人误以为有点好欺负的错觉。
傅北砚说的是：“你知道光明楼怎么走吗。”
没有语气，甚至不是个问句。光明楼在光明路的尽头，云岭大学教职工宿舍区最老最破的一栋楼。
果然小县城里来的人自带全套破败滤镜，走哪哪破，就连肩扛手拎个太阳系模型都能凭空断线掉下来一颗无辜的地球。
黎妤没好气地在窗口边抱臂，挥挥手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
害傅北砚稍后迟到整整二十分钟，足够地球毁灭八百十次有余。
晚上，黎妤被陈静派去百礼发放新生问卷。开学第一天众声喧嚣，学生们都很不满意今天居然有晚自习，晚自习上还要做题似的回答心理体检相关问题，直到晚上十点半。
有学生做到一半拍案而起：“这些题来回来去都是一样的！你们凭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我要投诉学校侵犯学生隐私！”
黎妤扶额，半趴在讲台上有点胃疼。牛仔外套遮不住空调二十一度冷风吹来的凉，她皱着眉起立。
这学生是有些什么大病在身上的？歹毒的闪念一秒钟，她如鱼得水挂起温善笑意：“你们的问卷结果，全部是匿名的。你们的老师只会看到全系同学平均值，不会看到每个人的具体得分。这份问卷的结果算出来以后，我们心理咨询中心会用云岭之声的微信小程序推送给大家的个人后台。”
她近乎是谦卑地一笑，仰头把挡眼睛的碎发甩开：“希望能帮助到你们及时了解自己的心理状况，如果有遇到什么问题和困难能够及时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
“专业人士？你们是专业人士吗？”另外一个年轻人怒吼着站起来，越说越来劲。黎妤看见他穿的白 T 恤上印着去年天文系学生节的 logo，揣摩对方应该是天文系的辅导员没跑的了。
黎妤点头又摇头，从善如流：“我只是心理咨询师，不是医生。我们可以进行初步的分类和判断，但没有权力下诊断书或者开药。”
她胃疼得不得不坐下来，脑袋枕在手臂上，侧脸眨巴着眼，自己也觉得自己大概是极其可怜一个小狗的样子。
随后竟突然间，目击讲台下面遗落的圆形物体。
深深浅浅蓝色底色，搭配大块小块墨绿斑点，这不是我们生活的美好家园地球，又还能是什么？
下一秒傅北砚破门而入。
跟个消防队员似的，因为手里抱着本厚书，而用脚踢开了百年礼堂的门，十分缺乏教养的样子。
可他分明扮得人模狗样。
依旧是黑色丝质衬衣，像乙女游戏里不怀好意的开车霸总，因为衣服已经穿了一天而微微发皱，被他在袖口往上挽了几圈。
少年人的手腕纤细但肌肉轮廓明显，不是盲人而是鼓手，不是乙女游戏而是杀人游戏。
干净苍白的那一张脸，眼角是微微上挑的，不看人时有点凶，大部分时间漠然没表情，好像随时准备逃离人间，羽化登仙。
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百年礼堂的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发出足以震颤全校的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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