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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罗家宅院挂上两盏红灯，没有锣鼓没有花轿，没有媒人没有傧相，罗老五和丑女在仆人和少数乡亲的见证下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一个月后，罗老五颈部溃烂、脓包爆裂、双眼干涸而亡。十个月后，丑女生下一名男婴。老汉给男婴取名罗家后，大笑三日，笑罢无疾而终。
老汉死后家中再无男人，几个仆人为了避嫌纷纷提出离开。丑女告诉他们，“恩公视你们为子，你们自当视我为娘。我们母子七人尽受恩公恩惠，应当竭尽所能为他重振家业！”
丑女虽丑，却很有头脑。当时各大军阀都秣马厉兵，似酝酿着一场恶仗。丑女当机立断，派五个仆从携带全部家财翻过大山，深入草原腹地，以低价购来一群良种马驹，两年后战火四起，马行大涨，一群成年好马价值翻了五倍。淘得第一桶金后，丑女马不停蹄用卖马所得银两屯米屯面。战火中庄稼绝收，战后粮食紧缺，粮价又涨，罗家资产又翻了数倍……
有丑女运筹帷幄坐镇指挥，有六个仆从忠心耿耿不辞辛劳，罗家很快又建立起遍布全国的生意网络，丑女成了风云关外的大掌柜，六个仆从也分散到各地州府县城成了一方富贾。
当然，丑女并没有被财富冲昏头脑，在她心中，她始终是那个病卧荒野祈求老天开恩的苦命彩娘，也始终是那个拿着剪刀跪在恩公面前唯恐无法报恩的丑陋姑娘。操持家业的同时，她没有忘记教育罗老五唯一的后代。
罗家后三岁开始跟乡间先生学习识字，五岁入学堂，七岁拜拳师习武，十岁学习枪械，等到十六七岁时已是相貌堂堂的文武全才。二十岁他娶了大元帅家的千金小姐，生下一儿一女。最后在经商和建功立业之间他选择了后者，成为岳父手下得力干将，罗家家业依然由丑女操持着。然而，在平步青云、欣欣向荣的表象之下，罗家的噩梦依然在持续。
三十岁那年，罗家后发现自己的喉咙上出现一道红斑，请来中医西医轮翻治疗，皆不见好转。那年年底，他以跟罗老五同样悲惨的方式死在自家府邸。
他死后，军阀失势，天下易主，他的女儿跟妻子移民到国外，儿子罗天助被丑女接回罗家。丑女预感到世道要变，果断地将家中所有产业变卖，换成大量金银珠宝珍贵器皿埋藏于地下。同时，她总结罗老五和罗家后的死，确定不仅仅是疾病那么简单，秘密探寻民间奇人异士寻求破解办法。
江湖茫茫，人才济济，竟无人能解此劫。又是三十岁，罗天助死于恶毒的缠脖黑疮，留下两个儿子，罗永贵和罗永富。风烛残年的丑女终于为罗家熬尽最后一丝精力，长眠于地下，临终之前她告知两个曾孙财宝所在，给他们讲罗家的兴衰和遗传病，叮嘱他们要多生儿育女。
富贵兄弟俩没太当回事，靠着无尽家财过着舒坦日子。后来有一日，远在国外的姑妈捎来信件，描述了姑妈和堂兄堂姐的病症，提醒他们要提早治疗。兄弟俩看见邮寄来的照片里姑妈一家的症状跟父亲临死之前一样，这才重新审视曾祖母的叮嘱。
兄弟俩对这件事的反应截然不同，罗永富觉得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肯定治不了，干脆搬到沿海地区，趁着有命活赶紧享受。罗永贵则是带着出生不久的女儿访遍名山大川，到处拜佛求仙。
转眼几年过去，远在外乡的罗永贵开始出现症状，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他放弃了，准备在临死之前把女儿送到妻子家。赶路途中他们夜宿一座破庙，遇见一位同样赶路的高僧。
高僧看过罗永贵的病情之后表示这是一种年代久远的巫疫。罗永贵当即请求高僧发发善心救治女儿。高僧说这种巫疫深入血脉，目前尚无根治之法，唯有上一代以血脉之力自行解除巫咒，下一代才可不发病。罗永贵当即想到自杀。高僧有感于他的爱女之心，说自杀只能加重下一代病情，万万不可，若罗永贵真有爱女之心，可以照他的方法做，或许有一线生机。
随后，高僧把他们父女带到大山深处的一户人家安顿下来，自行离开。几日后高僧返回，带来一颗拳头大小的黑色明珠，叮嘱罗永贵三年之内每日子时、辰时、申时净身抱珠打坐，口念六道金刚咒，三年之后若他病症消失，女儿自得救度，若病症未消失，就算佛祖临凡也无济于事了。
之后的三年，罗永贵极度自制，每日按照吩咐抱珠念佛，即便每次接触那明珠都仿佛深入烈火沸油，灼痛难忍，他也从未有一日间断。
起初他脖子上的条状斑停止了生长，颜色也越来越淡，后来身上的斑点开始消失，所有人都感觉希望来了。可是，脖子上的印记就算淡成粉色也没有完全消失。一年半以后，症状重新又出现，以跟消退同样的速度生长回来。三年后的那一天，罗永贵全身每一寸皮肤都肿成了黑色的水泡，他靠意念支撑着抱起明珠，还没等经文念出口，水泡破裂，他变成了一滩腐肉。
高僧复来，为罗永贵超度，而后向罗永贵的女儿解释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现在要取回珠子还给寺庙。女儿跪地谢恩。高僧问自己没能救下她和她父亲，她为何不怨恨。她说众生皆苦，愿意施以援手者已是慈悲为怀，不能以结果论善恶。
那一刻，听见这个只有几岁的小孩说出这番话，再看她与众不同的清澈双眸，高僧好像悟到什么，大笑三声，又在她头上轻轻摸了三下，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明眼者已来，或许罗家的恶业会终结在你的身上。”
事后，和尚亲自把女孩送回外祖母家，自己带着珠子消失在莽莽群山中……
时间在不经意间流逝，须弥座上的油灯暗了，大殿静谧，仿佛尘埃都沉浸在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中。
周游好不容易回过神，呆定定地感叹道：“真是一辈造孽辈辈还呐……也不知道那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罗云飞含泪凝视着他，缓缓解开自己的衣领。周游这才看到，罗云飞的脖子上正有一道鲜红的条状斑块，而那洁白的胸脯上也长着好几个指甲盖大小的斑点。
?第25章 佛前夜话生情愫
周游起身拨弄灯捻，周围明亮了些。他回身看着佛灯下罗云飞端庄的面庞，看着那独一无二的眼睛，重新问道：“后来……你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罗云飞继续讲述：我永远无法忘记父亲气衰身竭之时依然想最后念一次经拯救我的模样，暗暗发誓一定要破除我们罗家的血脉诅咒。我并不着急，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必须等着长大。我还挺聪明的，十八岁就提前完成了学业，之后挖出高祖母为我们留下的财宝。那些财宝里最不值钱的是金锭银元，更多的则是做工精美的古董，每一件都是天文数字。卖掉之后我得到一笔巨款，开始了我漫长的寻医之路。
我先去探寻叔叔罗永富一家的下落，多方打听得知他们一家全都死于这种古怪的疾病，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叔叔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叔叔的孙子生下来就全身漆黑，直接死在了产床上。他们那一支终结了。
他们这边无处下手，我又想到死在国外的姑奶一家。我觉得当时国外的医疗条件更先进，她们又很有钱，肯定尝试过治疗，没准儿医院会留下有用的信息。于是我到了美国，花钱雇佣私人侦探展开调查。
侦探没有找到治疗记录，但是帮我找到一个很重要的人，是我姑奶的丈夫，一位美国医生。
医生是个很痴情的人，一生对姑奶念念不忘，跟我从未谋面，却把我当做亲人接待。
从他口中我得知，姑太奶、姑奶和堂叔堂姑的病当年震惊了整个医学界，引来很多知名医生联合会诊。姑太奶发病的时候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罕见的皮肤病，但尝试了很多药物也没能阻止病情恶化，等到姑奶发病时他们又向基因遗传病的方向进行诊断，结果也没能找到明显的基因缺陷。那时候堂叔和堂姑还都是孩子，他们尝试从孩子身上下手，终于发现病症似乎更符合寄生虫病的特征，有某种东西从罗家孩子出生时就寄生在体内，随着身体成长，那种东西也在成长，成熟后由内而外吞噬肉体，但这里面有两个没办法解释的事情，一个是寄生虫不能遗传，也不可能每一例病患都由颈部发病，另一个是他们虽然通过仪器监测到很多类似寄生虫的可疑黑点，但并没能从孩子身上找到实体样本。一直到堂叔和堂姑都发病，研究依然没有进展。受西方思想观念影响，姑奶的丈夫阻止了自己的孩子再繁衍后代，堂叔堂姑去世后，因为缺少病患，医生们只能尝试从保存下来的脓水中继续追根溯源，结果依然没有任何发现，患者死亡时喷溅出来的黑水中只有腐烂的人体组织成分。
姑奶的丈夫说在堂叔和堂姑发病时他几度陷入绝望，甚至寄希望于教会。主教给出的结论是魔鬼缠身，灵魂溃烂，患有这种疾病只能祈求上帝的宽恕。
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跟我讲述这段遭遇，我也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他所受的煎熬。他对我说世界医学又发展了很多年，或许现在有办法查清楚病因，问我愿不愿意配合诊疗，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填了很多表格，进入一家研究所，每天被各种穿隔离服的人围绕，在各种机器设备中进进出出，抽了数不清的血，在身体上切开过很多伤口，三个月时间，把我弄得弱骨支离，而每每我问起进展，他们只搪塞说还需要进一步化验才能确诊。
我开始怀疑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治疗，而是拿我当实验对象搞什么研究。后来有一天，我假意在睡梦中说自己想回国看看，第二天我的病房周围就多了很多武装人员。这验证了我的想法，我表面相信他们配合他们，暗中跟我雇佣的那些私人侦探取得联系，他们花费一个月时间帮我逃脱。
临走之前我们无意间通过研究所的档案室，看到他们把这个研究项目命名为：LIVEDEVIL。可惜当时的情况没准许我把档案偷出来。
成功回到国内，我对现代医学失去信心，把目光转移到我们国家的古老智慧上。我想到那位高僧的黑色明珠曾把我父亲的病症延缓三年，于是多方网罗江湖人士为我寻找那枚明珠。同时，我还雇佣很多盗墓团队寻找苟家的墓地，尝试从青铜陪葬品上找到突破口。
盗墓贼们没能找到苟家墓地，但照猫画虎地了解到那些古怪青铜器的造型应该是羊胎，豆子形带疙瘩的圆盘是羊胎盘，上面的小动物是幼羊。他们循着这个线索继续找，探听到那个苟家应该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观山苟家。盗墓贼们不敢再找了，因为他们都相信苟家的历史跟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一样长，他们传承着某种古老邪术，观山探宝不过是个幌子。这条线索也死了。
五年前，我二十五岁，一个老道给我带去那枚黑色明珠，那时候我还没有发病。我几经犹豫，决定尝试一下。结果只跟明珠相处一天晚上，病症就提前发作了。
我问老道珠子在哪里找到的，有没有遇见一位得道高僧。于是老道把我带到这座废弃寺院，让我看见那个诡异的尸佛窟，以及窟中神秘的木塔。
高僧不在了。珠子原本在木塔的塔刹上，被老道取走，我觉得珠子既然不管用还是物归原主的好，便把珠子放回塔上，开始研究这座寺院，尝试从文字记录中寻找高僧的信息。
然而，我清理了每一座废墟挖遍每一个角落，都没能找到任何文字记录。是任何文字记录，别说是寺志或者经文，连匾额都不翼而飞了。看上去这座寺庙好像是故意被毁掉的，毁掉这里的人抹除了所有信息。但不知为何，这座伏魔殿被保留了下来，那上面的匾额显示这应该是一座契丹时期的古寺。
那一年我的调查没有进展，但是我有一个惊喜的发现。就是有的时候早晨从这座寺庙中醒来，我身上的黑斑边缘会变成红色，到了晚上才会变回黑色。我猜想可能是这座寺院的某处存在着某种力量能够遏制黑斑蔓延，于是不断总结我的活动轨迹，最终确认，每当晚上我在这座大殿中打坐求佛，第二天便会出现类似的状况。
从那一天开始，我每天晚上都会彻夜留在这里，虔诚跪拜，过程中我又发现当我赤裸身体的时候效果更好，所以直至今天，我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除非碰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我才会间断。
在我的努力坚持下，一直到去年春天，我身上的黑斑都变成了这种淡粉色！
但是……它们最终就停留在了这个程度，然后颜色又开始慢慢变深，变成现在你看到的这样。这跟当年我父亲经历的过程一样，我能想象，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重新变黑，那时我就会死。
惶惶十几年时光，像一场怎么挣扎都无法醒来的噩梦。我审视自己的每一个思路，每一项行动，觉得如果这里也不能救度我，那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地方能救度我了，于是我花掉一部分资产重修这座古寺，打算常久住下来，直到奇迹发生或者死亡降临。
我修建这座寺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事发的那一年我的先祖罗老五在苟家墓地里被和尚叮嘱要多做善事，现在天下太平，没有那么多需要救济的黎民，修庙应该是一件大善事了。
不知不觉间，周游开始对罗云飞的遭遇产生怜悯，一直在努力思考前因后果。听到这，他不难推测待在这座大殿中能缓解病情一定跟他在观山镜中看见的气场有关，可他想不通那个气场明显是黑色的凶恶气场，为什么能救人呢？
他迫不及待地问：“你就打算这么放弃了吗？这几年你没有继续探索这座大殿吗？如果能继续把范围缩小，找到那个气场的中心……呃……气场就是……”
罗云飞会心一笑，“我理解观山先生的气场概念，不用解释。我的确这么做了，虽然在你说之前我没有想到气场，但我知道一定是某一样东西在缓解我的病症。我继续探索这座寺庙和大殿的秘密，也似乎找到了那个东西，就是尸佛窟中那座木塔。所以我才开始寻找小玉人。本来我不确定小玉人是否真的存在，但今天你把它们带来了。也许……如果我是那个慧眼识珠的罗家后代，你就是那个能帮助罗家解脱罪恶的贵人。”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看着周游。“我知道你想问木塔跟小玉人有什么关系。我会带你去的，也会跟你讲是怎么回事。但在此之前我想让你先答应把小玉人给我，这样才能让你我这番谈话看起来不是在完成观山先生和买宝人的交易程序，而是朋友之间的倾述。这能让我心安。”
罗云飞努力克制着表情，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坚强一些，可她双眼中闪烁着的哀怜目光早已把她心中的无助出卖。
那一刻周游方才明白，这个一生下来就不得不与命运抗争的姑娘选择以这种方式跟他交谈的原因：
她可以雇佣到任何能人贤士，可以买到一切，但她孤独的灵魂深处一直渴望着一个可以托付命运的朋友。
周游为能得到这种信任而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