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犯”四叔回来了
从小疼我的四叔,在我的生命里陡然消失了10年。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回来了。只是他头顶上的身份,变成了“杀人犯”。
1
四叔回来的那一天,正好是2009年的除夕。
那一年,我上初二。年前的期末考试,我终于摆脱班上的“垫底王”称号,还拿了学校100米短跑的冠军奖状。按照事先和父母的约定,只要拿到奖状,不管是不是文化课,除夕夜就做我最爱的油焖大虾和五香螺蛳,当作奖励。
老家过年要去土地庙烧香,以保来年风调雨顺。我和妹妹拜完土地庙正准备回去,发现一名黑黑瘦瘦的男子正盯着我们。他看起来很恐怖,颈子上有一条很粗的疤,头发乱的挡住了眼睛。从远处看,有一双发亮的眼睛藏在乱蓬蓬的毛发后面。
那人盯着我看,双手一直在整理碍事的头发。突然,他蹲下来,笑出一口黄牙,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是聪聪吧?”
妹妹在一旁被吓得哭出声来,他全然不理,又对我说:“我是你四叔啊,小时候还带你打过麻雀呢,不记得了?”
我的印象中,四叔是个孩子王,他小时候带我捉田鸡,打麻雀,钓龙虾……倘若隔壁村有小伙伴欺负我,我都不敢告诉四叔。一告诉他,欺负我的孩子们一准遭殃。这些我都记得,可是眼前这个人,怎么也不可能和四叔联系起来。
那人笑着笑着突然一激灵,似乎意识到他等着我的真正目的:“聪聪,老家现在搬到哪儿去了,村里现在都没人居住,想回都回不了。”我搀着妹妹,在前面领着路,那人隔着很远跟在我们后面。
那时的我并不清楚,我带回来的,是一个“杀人犯”。
我推开门,发现亲戚们都在年夜饭前赶回来了,平时不多见的二叔、二妈也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一进门,妹妹就哭着跑进厨房。大人们的吵闹声、蔬菜下油锅的“呲啦”声、吊锅里水沸腾的“咕咚”声,掩盖了我们兄妹二人的动静,直到四叔把头探进堂屋。
坐在桌子上首的爷爷“啊”地大声喘了一下,那声音不是正常呼气能发出的,而是吸气时受到刺激来不及倒气,吸得过猛发出来的。那种声音是我第二次听见。第一次听见,是爷爷心脏病发作的时候。爷爷喊的那一声很明显比第一次还要剧烈。四叔站在门口看着爷爷,但不敢进来,全家人都在照顾爷爷,没人管四叔。
他们好像都不愿跟四叔接触,哪怕是一个短暂的眼神交互。那一晚的龙虾不好吃,螺蛳也没有预期的鲜香。那个年过得没有任何味道。
立春刚过,可宁波的冬天仍是簌簌的冷。爷爷醒来已是深夜,四叔每隔一个小时都会给爷爷捂脚的暖水袋换一次热水。爷爷醒来第一句话就问:“老四啊,在里面想不想家里人?”
ldquo;想。”
爷爷闭上眼睛,没有再问。四叔佝偻着背,头贴在床头。
整个屋子很安静,堂屋炉子上的热水被烧开,沸水翻腾,“咕噜咕噜”地作响。
那天,四叔完成了10年的刑期,出狱回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重隔10年,老刘家再一次团聚。
2
按照老家的习俗,有人生病,病因一定要请走。
倘若有人沾染了脏东西而头晕、发烧,家里人就会请来“跳大神”的师父或者做法事的“神婆”,总之一定会赶走它,否则小鬼以为你好欺负,以后事事干涉,搅得你不得安宁。
可是这次爷爷生病,病因是四叔。爷爷护住四叔,坚决不让走,亲戚们都不好说,但又不能破了这个习俗,众人无可奈何。
三妈突然冲了出来,指着爷爷的鼻子骂:“就你家这玩意儿,你还护着呢?他迟早祸害死你们一家。他害着谁,我管不着,可就是别影响我们家刘畅。刘畅要是被人戳脊梁骨了,我跟你们说,你们谁也逃不了干系!”
三叔和三妈很少回家过年,今年回家好像是要跟爷爷商量土地划分的问题。三妈口中的刘畅,是我堂哥,在县城做公务员,这几天要升职了。三妈怕儿子的竞争对手拿“杀人犯”四叔来说事儿,在大庭广众之下就骂了起来,一点面子没给爷爷留。
四叔最终还是走了,在老家土地庙旁的一个棚子里,跟一个拾荒者度过了一个春节。
爷爷那一辈兄弟三个,闹饥荒的时候,太爷爷送走了两个小的,如今也没认回来。爷爷成家后有四个儿子,我爸、二叔、三叔还有四叔。1975年,奶奶作为高龄产妇生下四叔,产后大出血。限于那个年代的医疗环境,加上救治也不及时,奶奶抛下了爷爷和四个小的,先走了。那时候我爸9岁,所以四叔只比我大20岁。
四叔在农村是个活脱脱的“皮王”,顽劣成性,我爸跟我说过四叔的一件神奇的事儿。
90年代,有种近乎奢侈的零食——冰棍,在村子里火了起来。那时候,老家有种很特别的请客付钱的方式,叫做“吃乎”,一般大人们在酒局上玩弄的,被小孩子们学了过来。一群人看到一个吆喝着卖冰棍的,然后说今天“吃乎”付钱,吃完,让那个冰棍的“乎”一个人,他“乎”谁,谁就掏钱。
四叔最喜欢“吃乎”,看到卖冰棍的就喊停,反正他不会吃亏的。因为他吃冰棍的方式特别,别人一根冰棍没吃完,他能吃四到五根,快与慢全看心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吃的,很奇怪。
卖冰棍的不会“乎”到吃得最多的人,因为吃得最多的能为他创造最大的利润,而四叔几乎每次都是吃得最多的,所以次次都“乎”不到他。渐渐的,就没有人喊他“吃乎”了,“吃乎”的时候也不让他参加。
3
长大后,四叔也是不按规矩来,家里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料,他硬要出去闯。因为,家里实在是太穷了。他说,他要改变命运。
1997年,四叔22岁,去了上海,找了一份在赌场当保安的活儿。本以为就此可以在上海安身,没想到却给全家人的脸抹了黑——四叔“杀人”了,蹲进了大牢。
其实四叔没有杀人,而是他的老板失手杀了人。
有一位赌客出千,赢了大几十万,赢多了总要引起内部人员的注意,最后准备逃走的时候,被守在一旁的老板贴身保镖逮住。捉人拿赃,在赌客身上一搜,搜到一身的出千装备,腕表指针、银色眼镜、接听耳麦等。老板暴怒,顺手捡起桌子上的匕首,往出千者身上狠捅了几刀,有一刀正中心脏,赌客当场死亡。
其实四叔知道,还有一位出老千的——就是那个赌桌的发牌员。出千的有接受设备必定有发送设备,谁发送牌面信息?只能是发牌员,在四叔跟那位发牌员——阿忠对视一秒后,他更加笃定了。
四叔歪心太重,他想狠敲一笔。
四叔找到阿忠的出租房,直接挑明:“那个出老千的死了,他跟你是一伙儿的吧?现在老板还不知道,他知道了,估计你也得死。我问你,你想不想活?”
阿忠直接跪下,他哭着直揪四叔的裤脚,坦白道:“是他逼我的,我欠他钱,如果再不还,老婆就没了,是他逼我的!”
ldquo;你们俩搞这玩意儿肯定不只一次了吧,你弄了多少钱?”四叔问道。
ldquo;只一次,他就被逮了,他活该!他死得好!”阿忠五官揪在一起,激动地捶水泥地,手上一阵白一阵黑。
四叔看这样也不像是装出来的,走了。临走前跟阿忠说:“你就当没见过我,以后也别出千了。”
四叔敲诈没成功,反而引火上身。阿忠给老板出了个好点子,找个替罪羔羊,含沙射影地说四叔是个好角色,可以收买四叔替老板坐牢。
这鬼点子正中老板下怀,他还等着继承家产呢,怎么会愿意坐牢?他找到四叔,让四叔替自己坐几年牢,答应每年给15万,绝不拖欠。
老板先礼后兵,恐吓四叔,如果不肯,就找到四叔的宁波老家,搅的他家不得安宁。四叔害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钱。
15万,在1998年的农村是什么概念?在那个全家每年收入都不过几千块的日子里,15万,犹如一枚重磅炸弹,炸醒了四叔对所有美好的渴望。
四叔同意了,法院判了10年。
四叔为了让爷爷断了念想,写过一封信,信里最后一句话说:“就当娘生我的时候,我也死了。”当时全家人一致联名,在刘姓族谱上划去了四叔的名字。从此,四叔再也不姓刘,家中再无此人。
ldquo;此人,以后是死是活,与刘家毫无干系!”爷爷在回信中,最后一句话写道。
四叔进去之后,乡邻们说我们一家人都有杀人的基因,跟我们家划清界限,渐渐地,没有了来往。后来,一大家子都离开了那个村子。父亲和爷爷搬到现在居住的城中村北,每次逢年过节,大家都约好了来我家过。
4
那天下午,四叔从黄湖监狱出来。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离监狱最近的银行。他在狱中也读了些书,知道钱在慢慢贬值,而自己拿10年青春换来的东西,只值150万。
从出狱那刻算起,他开心了不到2个小时。
银行柜台小姐跟他说:“先生,存折里有50万。”
四叔反复确认存折的余额,还是50万。他接受不了现实,在银行里发了疯。警察赶过来的时候,四叔忽然清醒,他不敢说实情,毕竟当年也是违法的交易,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四叔在外面漂泊了几天,决定回来。四叔不会用手机,不懂GPS,更不懂交通规则,回家的路不好走,只能一路走一路问。最后,四叔蹲守在老家的土地庙,寻到了我。
城中村北由一条主巷贯穿,主巷上又分出四五条小支巷,我家在一条支巷上。四叔在离我家相距200多米的主巷口,买了一栋房子,开始了新的生活。
四叔坐过牢,在个人履历上已经有了不小的污点,跑遍了人才市场也没人敢雇他。四叔知道,正经工作做不了,自己又没有一技傍身,可能只有一个法子能救得了他。
那时候,城中村北经常聚众赌博。一到晚上,年轻女子都不敢出门,街道巷口、马路旁边,混迹着大量喝醉了的赌鬼,赢了的耍酒疯,输了的乱咬人,警察管不过来,也没人敢举报。四叔眼光独到,看中这个机会,想在城中村东边小街附近开一家棋牌室,他说:“你别看哈个(这些)酒鬼这么能擎死(作死),这嘛也是个机会,得看人。”
四叔买房花了20万,还有30万可以用。可是,一间棋牌室连房子带装修至少要50万。50万,苦思冥想,四叔决定赌一把。赢了,棋牌室顺利开张;输了,性命都可能要丢。
为了增加赢面,要借助一些工具,四叔做了他曾经最痛恨的事——出千。
四叔在安徽、江苏等地买了一批“千术”工具。有一种出千工具叫做“表针耳麦”,玩的时候戴上腕表,腕表里有一种高科技的扫描设备,能扫描出每张发的什么牌或者花色,然后在玩家耳朵里放一枚针孔耳麦,无论是纸牌、麻将还是骰子,都能扫描出来。入了局的人想赢钱,简直是天方夜谭。
5
四叔购入设备的第二天,爷爷便来到四叔的家。这是自四叔回来后,爷爷第一次主动来访。
隔着大门,爷爷就扯开嗓子喊:“老四,你赶紧把那玩意给扔了,你别忘了自己是干什么进去的,刚回来就不安生,你是又想进去了吗?”
爷爷正喊着话呢,三妈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往四叔家的门上踹了一脚,骂道:“你们老刘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作贱玩意儿,年经轻轻就进了大牢,出来还不安生,还要作死!真是不知好赖!”
ldquo;你最好听你爹话,否则刘畅受你牵连,你看我怎么对付你。”
又瞪着站在一旁的爷爷:“还有,你小儿子赶紧劝住,土地的事情也要抓紧,别一天到晚拖着,没几天了!”
三妈来的意图很明显。刘畅已经被竞争对手戳脊梁骨了,得亏刘畅工作能力强,对待工作勤勤恳恳,要不然早就被搞掉了。
四叔开了门,忙着在堂屋沏茶。爷爷死活不进四叔的家门,他没有跨过门槛,在屋外喊着:“你出来好好找个正经活儿干不好吗?养活自己不就够了吗?你到底要搞么事?”
三妈在一旁气得跺脚,“老四啊,你看在你三哥的份上,安生点。我改天让你三哥给你找个活儿干,也不至于没工作搞这个偏门。”说完,三妈沿着主巷走远了。
爷爷一直没吭声,叹了两口气:“你二张大爷的儿子,是城门口工地包工头。你要是踏踏实实的,我豁出这张老脸,也让他儿子给你留一位子。”
四叔有点泪目,不敢打断爷爷。爷爷说完,他搀着爷爷进了门,“扑通”跪倒在爷爷面前,说:“老爹,你等我这一回。这一次过后,再也不搞,如果被逮,我也活该认了,你们都别管了。”
爷爷气狠了,一急,拐棍抽在四叔的背上,气喘喘的走开,发誓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6
四叔撺了个局,他自己当地头(发牌员),和一个小老板一起糊另一个大老板。
小老板找的是从小玩到大的哥们阿洲。阿洲是一家房地产商,近两年被同行压得死死的,意志消沉,沉迷上了赌博,去过澳门几次,每次回来口袋都精光。
俩人坏心对坏心,一拍即合。阿洲负责找人,四叔负责熟悉、调试设备,以保万无一失。
于是,一场十赌九输的局就开始了。
高手就是高手,短短一个小时,阿洲就赢了30万。阿洲赌虫上头,止不住手,如果按这样的速度下去,势必要露馅。赌本达到45万的时候,不知为何,四叔口吐白沫,鼻子流血,倒在地上。
其实,是四叔演的。不演不行啊,不演赌局怎么停得下来?最后四叔分得30万,足够开一家棋牌室。
棋牌室的各种执照上的营业主是我爸。四叔出院后带着几瓶茅台来到我家。他伸手搓搓我的脸,塞给我一个大红包,叮嘱我:“当零花钱,别给你妈。”
酒过三巡,四叔老泪纵横:“老大,我刚出来,污名大的很,那张证根本办不下来。钱已经凑足了,现在就差几张证,你帮我一下。”
父亲一直在喝闷酒,没有说话。“小时候你最乖,读书也是你最用功。我皮惯了,作业不写,你就帮我写,书不会背,你就追着哄我背,尿床没裤子穿,你自己不穿也要给我穿。老大,这次算我求你,你帮我这个忙。别的老四不敢承诺,以后老四不管是富是穷,你要是少个肾,我肾都可以给你……”
父亲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一直在喝酒,他的脸红到耳根,整个手臂青筋都鼓鼓的。
ldquo;老四,以后犯法的事别干了,晓得不?”父亲就说了这一句话,答应了。
重重磨难后,四叔的棋牌室终于开了起来,其火爆程度不亚于一个小型商场。赌的、不赌的,看牌的,混吃混喝的,凑热闹的……因为一个棋牌室,旁边摆摊的小贩都多了好几层。各种人出没四叔的棋牌室,四叔知道,趁市场还有位置,要赶紧开第二家、第三家。
7
四叔用3年时间,证明了自己。到2013年,四叔的棋牌室已经开到第3家了。除了棋牌室,他还有一家中型超市。那时候,四叔有三部手机,两部苹果最新款,还有一部90年代老版诺基亚。四叔是城中村第一个用上触控屏的人。
三妈自然眼红得不得了,经常跟三叔抱怨:“你家老四那么有能耐,我们可是一丁点光都没享到。你看他车子、女人换了多少个了?”
四叔车子换了多少我倒是没注意,但女人换得实在是勤。
我每天上学都要经过四叔家门口,四叔一见着我,就主动开车送我去学校。每次坐车,后座的女人都不一样,不过她们都有个共性——大多年轻漂亮。四叔让我喊“四妈”,我看了看后座的“四妈”,问四叔:“四叔,为什么每次喊的‘四妈’都不一样啊?”
后座的“四妈”被逗得哈哈大笑,侧眼看过去,四叔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让“四妈”拿一堆吃的喝的塞到我书包里,跟我说:“你好好学习就行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下次再考鸭蛋,看我不揍你。”
2013年,有一种风靡全校的游戏,叫做“游戏王”,是一种卡牌策略游戏。这种卡牌分等级,配有史诗卡和稀有卡的“卡组”最厉害,也最贵。
我的卡组在班上是最垃圾的,任何一个同学都以打败我为入门标准,为此,我懊恼了好一阵子。我努力攒零花钱,攒了一个月,到学校旁的小店看到标牌上的价格,灰溜溜地跑了出去。我跑到四叔的棋牌室,央求四叔帮我买一套厉害的卡组,四叔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清楚的记得拿到“圣装王”、“地隋宁”、“勇装星”三件套卡组的日子,是十月十五号。那天,我从班上最垃圾的游戏王玩家,逆袭成了全年级最厉害的玩家。
回去的路上,我在车里跟四叔一一介绍这些卡牌的优势和搭配法,“这张牌叫‘万物陨落’,看见左上角那个‘神’字了吗?这不是史诗也不是稀有,它是‘神’牌,哈哈哈。”
ldquo;神牌又怎么样?”
ldquo;神牌可厉害了。神牌能搭配好多卡片,而且综合能力是史诗的10多倍,跟‘灭绝星空’搭配简直天下无敌……反正它很强。”
整个车子都洋溢着我的笑声。四叔听不懂,一直点头,念叨着:“聪儿以后还想要什么,尽管跟四叔说,四叔一定给你买。”
小轿车疾驰在风中,载着我的欢乐,一同穿越在小镇的公路上。
主巷下车的时候,四叔跟我说,“聪啊,以后要好好读书,咱家一个大学生都没有,我还盼着吃你的大学酒宴呢!”
我“嗯”了一声便往家跑了,四叔在暮色晚风中朝我挥手。
尽管四叔这么“成功”了,爷爷对他还是爱搭不理。每年过年,四叔都拎着一大堆礼品去爷爷家,爷爷也没拦着。只是四叔在的时候,爷爷都躲在卧室里,不见他。四叔一般都识趣地放下礼品,然后悻悻地走开,走之前朝房门里的爷爷大喊一声:“老爹,我走了啊!要是有么子(什么)事,叫老大喊我。”
四叔回家拜访爷爷时,一个女人都没带,连车都没开。他一个人拎着大包礼品,好像是专程来送东西的。驻足也不过几分钟,四叔走了。从他的背影看,分明是哭了。我看见四叔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复原样。
8
2015年,四叔有个能将资产翻一倍的机会。
四叔从市中心某家做的最大的“赌博场”运营部那里得知,他们要招代理,如果四叔加入,保证至少一倍的利润。的确,后来也证实了,其他加盟者都赚翻了,不过四叔并没有抓住那次机会。
因为2015年,爷爷得了场重病,日子一天比一天短,而爷爷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四叔不要再弄“赌业”了。
爷爷患有糖尿病、冠心病、高血压,一次在家里晕厥,被送到医院。医生告知家属,爷爷冠状动脉堵塞达76%,要做心脏搭桥手术,手术、术后恢复和并发症的治疗费用大概要40万左右。
爷爷脾气也犟得出奇,自己生病,非瞒着四叔,最后还是父亲告诉了四叔。四叔赶到病房时,爷爷已经昏迷两天了。躺在病床上的爷爷浑身插满管子,呼吸机有节奏地发出声音,四叔又一次“扑通”跪在地上,痛哭。
在走廊上,四叔就跟父辈几个商量,主动包了爷爷住院的所有费用,“这么多年,我都没尽孝,哥哥们生活也不容易,我想弥补一下老爹。”
那两个月,四叔心力憔悴,他执意要亲自照顾,“我不趁老爹睡着照顾,醒了也轮不到我啊。”
爷爷出院后,他们父子俩关系缓和了不少。但爷爷还是倔,人前不理四叔,人后一直担心四叔。他一直在乡邻跟前念叨:“老四一直在弄赌,赌不能碰啊,不能碰,以后肯定要倒霉的哎。他一天不听我的,我就一天不搭理他,我的时间不多了,看看谁耗得起!”
这话传到四叔耳朵里,四叔有点后怕。爷爷身体越来越差,说不定哪天就没了。爷爷没了,四叔最后的希望可能也会断了吧。下半年,他开始着手卖掉棋牌室,准备屯点钱,以后做点小本生意。
2015年,政府打击“黄赌毒”的力度越来越大。四叔的棋牌室带着灰色的性质,明面上是正经休闲娱乐场所,地下一层却是正宗的“赌博场”。我没有亲自去过,听父亲说,许多市区里的大老板都在四叔的棋牌室赌。四叔棋牌室的大部分收入都是从地下来的,不干不净。一旦被查封,钱损了不说,一定会“二进宫”。
四叔最终还是听了爷爷的话,摒弃了有关“赌”的一切,经营着两家超市,时不时约着父亲和爷爷喝酒。
9
这样的天伦之乐,四叔仅仅过了一年。
2017年元宵节前后,四叔被查出来肺癌晚期。从出狱到被命运判处死刑,四叔用了八年。这八年,四叔从零开始,靠着自己,逐渐打拼出一番事业。如果身体尚可的话,将会是非常“美好”的一段故事。
那年,我读大二。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说四叔快不行了,让我回家送他最后一趟,我赶忙预定了去宁波的机票。回到四叔家时,我看到香炉上摆放着一张四叔的遗照。四叔仿佛早就料到这么一天,依照他先前的遗愿,他选了一张笑容非常灿烂的照片。背景是我家后院的一簇簇野蔷薇,还有斜入的晚霞,拍照的是我爸。
才一年没见而已,四叔看起来老了好多,脸上皱纹横生,肌肉凝结。他歪在床上,大口喘着气,艰难地呼吸,手里攥着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相片被他颤抖的手揪变了形,爸爸走到四叔床前:“老四啊,你看谁来了?”
我跪在地上,嗫声喊了一声:“四叔……”四叔艰难地睁开眼,眼角的脓死死地黏住眼皮。他看见我,喘得更大声了,从喉咙最深处应了一声:“哎……”我握着四叔的手,啜啜地抽泣。他伸出手搓搓我的脸,就像第一次在土地庙旁跟他相见,我觉得这不是真的。
四叔的喘息声戛然而止,他走了。
ldquo;老四!”爷爷一下子晕厥了过去,被三叔扶送到了客房。
父亲背过身去,偷偷地抹眼泪。我不敢看四叔死前的表情,把头深深地埋在床头,不敢相信四叔已经走了。
7天后,四叔被火葬,骨灰葬在太爷爷坟位旁边。那天,爷爷把四叔的名字又重新写进了族谱。四叔好像对“名字重入族谱”这事不是特别上心,生前也没特地提到过。可能,他已经觉得自己不姓刘了吧。
四叔的最后一段路,没有一个女人陪着他。从癌症确诊到病床“等死”,先前的“四妈”们没一个踪影。我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怜惜,觉得四叔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10
四叔走是走了,可是留下了一大笔财产——一套市中心的门面房,一家酒店10%的股份,还有三家超市……
头七刚过,三妈就盯上了这笔钱,她在饭桌上直接跟几个兄弟说:“他老四又没儿女,女人都跑光了。你家老头子岁数这么大了,钱不可能存银行里。老四人是挺不错的,给你们兄弟几个还留下这么一大笔遗产。”
爷爷把手中的筷子一扔:“老四才走,你就惦记他的钱!你心怎么这么毒,钱你一分也别想!”
三叔脸色不悦,站起来说:“老爹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一分别想?那钱给谁啊,你也用不了那么多啊。再说了,刘畅都快30岁了,他结婚不要钱?买房子不要钱?咱哥几个以后都一堆事呢……”
二叔劝了一句:“这种事,咱哥几个以后再说。老四才走,现在说这个,不好。”
ldquo;以后说?以后是几天后,你想想你老爹还能等多久?要分就赶紧分,别打马虎眼儿,也别想自己独吞,亲兄弟明算账嘛不是!”三妈骂骂咧咧地接着二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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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送别四叔的饭局,最后变成了“瓜分”遗产的交易地界。我撂下饭碗,跑了出去。屋子里有一种很恶心的气味,我受不了。
我回到家,翻出当年四叔给我买的游戏王卡牌,想到那天下午,我们穿梭在悠长的公路,晚霞侧入车窗,我拿着“神”卡,跟他吹嘘,一张牌可以打翻一整个班……
起飞
作者 | 青藤(爱旅游的图书管理员)
编辑 | 甄友茜
ldquo;杀人犯”四叔的一生,既不光彩,也不磊落。他心狠决绝,却暗生牵挂。他利益熏心,却并不害人。他用非常手段挣来的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在至亲危难时挺身而出,最后金盆洗手,结局却依然难免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