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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故事  时间: 2023-02-13 09:42:01  作者: fangmingy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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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大西北农村的冬天。

泥巴墙,泥巴房,泥巴烀的炕,黄土做面霜。

起因好像只因为我是个女孩子。

爸爸重男轻女,妈妈因此闹离婚,真离成了,谁都不愿意带我。

爷爷走得早,老家就奶奶一个人。

她那时接到我的时候,可高兴了。

她是唯一一个想养我的人。

好多人都讲说,我那年才六岁,肯定不记事。

包括他们后来问我还记不记得爸妈长啥样,我都察言观色地说「不记得了」。

其实我记得可清楚了。

我连我爸送我回老家,坐的那趟班车的司机长啥样,我都记得。

我小时候很爱哭,唯独那天我没哭。

我爸啥话都没问我,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班车停在山梁上,奶奶家在山脚。

原本我爸要带我走下去的,没想到奶奶老早就在路口等着了。

我爸前一天给村子里的小卖部打过电话,知会了要带我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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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只知道下过大雪的阴天,她托住我的时候,手已经冻得紫青了。

她真老呀,那是我的第一印象。

此前她只来过一趟城里,是在我还吃奶的时候,帮忙带我来的。后来我上了幼儿园,就再没见过她了。

那天细看她——在乡下成天风吹日晒,没保养的脸是紫红色的,尘土遍布在褶皱里。

妈妈是又白又嫩的,所以她后来找了很年轻有钱的一个叔叔。

还和他生了一个儿子,有了一个新家。

那我算什么呢?

我还没来得及问妈妈这个问题,妈妈就已经有了新家。

「狗娃、狗娃!」我们那里的老人,都用这个词来呼唤自己疼爱的孩子,「饿不饿?冻不冻?奶奶晚上给你包饺子好不好?」

奶奶的个子很小,站直了也不到我爸的肩头。

而我爸看到奶奶来接我,二话没说转身又回了车里。

他要趁着这趟车,再回到城里去。

他一天都不想陪我了。

那时奶奶剜了他一眼,问他:「不住几天吗?过年回不回来?」

我爸临窗坐下,掏出手机——他总是那么忙,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他和我待在一起时,永远抱着他的小灵通在和别人发消息。

他甚至没抬头看我们,潦草回了句「看情况吧」。

那一看,他后来十几年间,就只回过五趟老家。

那天风吹雪扬,载着爸爸的班车走远了,奶奶抱起我,开始往山脚走。

重峦叠嶂,厚雪覆盖的梯田望不到边。我后来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走出那层层叠叠的深山。

奶奶精瘦,但是手很大,也很有力气。那年她整六十岁。

雪路滑得很,我知道她不好走,就让她把我放下,牵着我的手,我俩一起走回家。

一路遇见很多乡亲,她高兴地给他们介绍我:「这是我的孙子!看,长得多心疼!」

她好像,真的很期待和我一起生活的日子。

她好像,打一开始就很爱我。

很爱、很爱我。

2

奶奶把我送去村里的小学念书了,她不听那些叔伯的话让我跟着她干活、以后早些嫁人,她想让我好好读书。

乡下的条件不好,一个学校就五个老师,数学课和语文课都是同一个老师教的。

有个女老师姓杨,和我沾亲带故,算是我的二表婶。

但我还是喜欢叫她「杨老师」,她和我妈妈长得有点像。

杨老师念完了高中,不知怎么没念大学,就早早嫁人生子了。

她家里有一儿一女,和我差不多大,有时炒了菜,她会叫我一起去吃。

她给我说,现在城里的小学生,都开始学英语了。

我幼儿园接触过一点英语,会唱字母歌,所以杨老师想让我早些学。

「怕你初中再开始学,以后赶起来吃力得很。」她拿出一个笔记本,是她高中的英语笔记。

她说每天都教我一点,这样等我念到六年级,就能帮她带别的学生学英语了。

我抱着笔记本回家,那是我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奶奶也看得出来,家里的麻袋是稀罕的,但她还是拆了一个帮我做书皮,包在了那个笔记本上。

她是旧时代出生的人,她一个字都不认识。

她说她小时候,原本有念书的机会,但是听了两节课,实在记挂家里没做完的针线活,就急得坐不住了。

她没能念成书,一辈子都困在小山村里。

哪怕她一个女人,能养成所有的牲畜,能架着两头骡子犁地,下了大雨还会修路,盖新房子的时候还会砌砖。

奶奶似乎生来就那么勤快,似乎生来就无所不能。

「静静现在不怕了,奶奶把活干好,你就好好念书,什么都别管。」她说着这话,一边帮我缝冬天的棉衣,时不时还要操心一下火炉子。

我们的小院子,虽然破旧,但总是很干净整洁。

天不亮,奶奶就能打完水、扫完院、烤好面饼。

她会把其中三个切开,在腾着热气的白瓤上抹一层薄薄的猪油,让我带到学校去吃。

装猪油的罐子,是家里最好看的一个小瓷罐。

奶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在柜子里,除了给我吃,再也不拿出来的。

3

我的小学其实过得挺舒心的,因为我还小,奶奶舍不得让我干活,她的身体也还很硬朗。

她甚至学会了骑自行车,偶尔还能带我去镇子里。她把自家种的杂粮卖掉,买些生活必需品之后,会再买几颗糖给我吃。

去镇子上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铺面、小摊琳琅满目,赶集的时候,人多得连脚都没处放,热闹极了。

我尤其喜欢扒在小卖铺的门口看。

有时候能遇上小学同学,他们被爸爸妈妈带着来,想买什么就拿什么。

我看着,很偶尔地会有一点羡慕。

哪怕是在这样贫困的小村子,但能在父母身边长大,应该也很幸福吧。

我那么出神想着的时候,一只大手就揽到了我的后脑勺上。

「静静想吃啥?走,奶奶有钱,奶奶给你买!」

她好像总能看见我的难过,也总能看透我的懂事——

我把小零食齐齐扫视一遍,就当吃过了,舍不得花奶奶的钱,仰头给她说我啥都不想吃。

她不理会我的话,把小孩子们买得最多的辣条、泡泡糖之类的,一样拿一个给我。

「你尝尝哪个好吃,下回我们多买几个。」

她把辣条全部塞到我嘴里,自己只嗦了一下手指头上剩下的辣椒油。

我后来才知道,大人也会嘴馋,也会想吃小零食。

可他们不说,他们甚至还会说谎:「辣死啦!静静,我真是不爱吃辣条。这些你一个人吃完哦,别剩下了!」

奶奶啊奶奶,为什么小零食、炒肉、白面馍馍你都不爱吃呢?

奶奶啊奶奶,为什么你的口袋里,永远只装着我吃剩下的干馍馍呢?

我要是真问出了口,她一定还是会笑着说谎话。

一字一句,和这大山一样深,和星空一样广袤。

她生得那样了不起,好像就是为了承我一句「奶奶」。

4

我没想到在我读三年级那年,我的奶奶,竟然自己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铺。

乡里乡亲的,不算正规,腾出了我家的门房,一块长木板支起了货架子。

一开始生意不算好,但奶奶很聪明,趁小学的学生放学的时间,背着一背篓小零食去学校门口卖,渐渐就赚到钱了。

每隔一段日子,奶奶就会骑着自行车去镇子里进货。

我每次都会帮她推车上山,一直走到大路上。

沿途遇见同学,我都会很骄傲地说:「我奶奶要去进货了,你们爱吃什么就给她说!」

奶奶开小卖铺的初衷很简单。

她那时一边摆木板,一边笑着对我说:「我要不是问了进货价,我都不知道那些嘴头子那么赚钱!一包辣条就能赚好几毛,还不如我自己开,你天天都有的吃。」

她不知道,除了零食自由让我快乐,家里能开小卖铺,看着同学们投来的羡慕的眼光,也很让我快乐。

那之前我总因为没有父母照顾,有些自卑和难过。

但给同学们分水果糖——虽然只是一毛钱两个的小糖果,收到他们的谢意和友好,依然能让我高兴很久。

村子里的小孩,家里能开个零食铺子,在娃娃堆里真的很威风。

那时十里八乡的人,好多都听说过我的奶奶,说那个小老太太真不一般,头发都白了,还能骑自行车去进货,再自己摆摊卖货。

就带着一个孙女,愣是把日子过好了。

那个时候,奶奶的小卖铺成了我最大的骄傲,奶奶成了我最坚实的支柱。

奶奶是很能省钱和攒钱的,小卖铺的货,赚的都是毛毛钱,就这样一年到头也能攒上千块。

那年过年,奶奶头一次带我去了镇子上的服装店。

她说要给我买一身新衣裳,好好过年。

我一边目不暇接地看那些电视里才见过的漂亮的小衣服,一边理智地问奶奶:「那你之前扯的布咋办呀?不就白花钱了吗?要不不买了吧,奶奶。」

奶奶笑着,已经拿了一件粉色的小棉袄往我身上比划,她说:「那些布完了我给我自己缝个棉背心穿,多出来的还能纳双鞋。」

我还是扭捏着不肯换,双手揣在上衣兜里,怎么都不取出来。

奶奶蹲下身,仰起头看我。

就和我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眶就泛红了。

「狗娃是不是不喜欢粉色?奶奶再挑一件。」我清晰地看到,她借着换衣服,背过身擦了下眼泪。

她的背影总是那样瘦弱。

瘦弱得我怕多浪费她一分钱,都会压弯了她倔强挺直的脊梁。

因为被亲生爸妈抛弃,我总是把自己当个累赘。尤其面对无条件收容了我的奶奶,我更怕给她添麻烦。

最终在奶奶的执着下,她还是买了一件天蓝色的新棉衣给我。

我怕我长得太快,特意跟店员要了身高一米六都能穿的码。

那时候的我穿上像套了个大麻袋,但我想着,至少穿个十年是没问题的。

我体谅奶奶的不容易,奶奶心疼我的懂事。

那些年,我们就是依靠着这样全情为对方考虑的爱,一起支撑着走过寒冬酷暑的。

5

面朝黄土背朝天,最热的七八月放暑假,我刚好帮奶奶拔麦子。

但她舍不得我下地干活,起初一直赶我回家。

她让我看书、写作业,最多帮她和面、切好面条,等她回来就行。

但我刚放假的几天,就把作业全部赶着写完了,只需要每天早上背几个杨老师安排给我的单词,因为我本来就打算腾出空来帮奶奶干活的。

于是每天她前脚走,后脚我就偷偷跟出去,绕到麦田的另一头,悄悄开始拔。

我们那边发展落后,很晚的时候,都是人工用手拔麦子的。

家里没有多余的手套,每次拔完几个小时麦子,我的右手小拇指就和要被割断了一样疼。

奶奶夜里忙完就着月光,心疼地给我抹棒棒油——那是我们能买到的最便宜的抹脸油。

质地像稀释过的凡士林,十块钱一大盒,算下来一棒都不到五毛钱。

我怕浪费棒棒油,让奶奶少抹一点。

她看着我,很久很久,只剩下长长的叹息。

我知道她又在自责了,所以忙说:「奶奶,过几天有卖瓜的人来,咱们买几个西瓜吃吧,我最爱吃西瓜了。」

那几年,经常有瓜农载着满满一三轮车的西瓜来乡里卖。

晴朗的夏夜,我和奶奶坐在草垛上,一边吃西瓜一边数星星。

我给奶奶比划着说哪个是北斗七星,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啊呦!这么多的星星,我怎么看得清啥『北斗七星』嘞!」

后来我走出了深山,去了高楼耸立的大城市,再也没见过那样星河灿烂的夜空。

繁星如碗倒扣在头顶,让人知敬畏、知脚踏实地。

我最爱那些价格比白菜还低的西瓜,是我家唯一放开吃也不心疼的水果了。

重要的是,买了西瓜,奶奶也肯一次抱着小半个,用勺子大勺、大勺挖着吃。

不像猪油、不像腌肉片、不像大年夜的一碗饺子。

不像那些她永远拿「不爱吃」当借口,然后全部留给我一个人的好吃的。

如是,我就通过要了一袋西瓜,换到了跟着拔麦子的机会。

奶奶还给我买了双新手套——她的脑瓜是真的灵光,按进价一次性拿了二十双,给我一双,其他的卖掉,不仅回了本,还额外赚了几块钱。

那几块钱她拿去扯了布、买了棉花,亲手缝了两个护膝,在我跪着拔麦的时候,戴在我的膝盖上。

那双护膝我留了很多年。

留到我结婚生子,都一直放在我的床头柜里。

很多年后,当我也成了别人的奶奶,再摩挲那双护膝上的一针一线时,仿佛都能感受到我奶奶的温度。

是她那遍布茧子、粗糙僵硬的指肚的温度。

是她那为我撑起一片晴天、瘦小却有力的掌心的温度。

6

抛下我的三年半后,我爸终于回了一次老家。

这次他来,带了个我不认识的阿姨。

那个姓陈的阿姨长得有点像我妈,很多年后我捋顺了,才发觉我爸真的挺贱的。

陈阿姨对我很客气,可能是嫌我脏,本来伸出手要拉我的手,最后硬是收回去了,只是客套地冲我说好话。

我爸很亲热地摸着我的脑袋,让我管陈阿姨叫「妈」。

奶奶刚干完农活,走过来拍掉他的手,没好气地说:「别给静静说这种话。」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我装作一脸懵懂,只是不想面对这样的局面罢了。

我爸终于有了点不好意思的神情,他问我别的:「静静,想爸爸了没有?」

这话,让我霎时就酸了鼻腔。

哪怕爸妈不那么爱我,我刚回奶奶家的那年,依然不可救药地想念他们。

我那年才六岁啊,是最不计较得失的天真的年纪,我毫无保留地依赖着他们,就像一只忠诚的小狗。

而在我最爱他们的年纪,他们却舍弃了我。

他们想要的美好未来里,都没有我。

就像抛弃一只小狗,不甚心疼的模样。

所以我想了好半天,明明初秋还很热,却觉得手脚冰凉到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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