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全文阅读

伶绾无声走远了，招招手唤来一个年轻的婢子，脸还是嫩生生的，睫毛扑扇、眼睛一眨，幼稚又天真。
她乖乖地行礼福身，虽是繁英阁的婢子，却没有因繁英阁与长宁郡主交恶而对伶绾不恭敬，伶绾低声对她道：“昭容身子不适，劳烦你去太医院找一位太医来，就说是官家吩咐。”
说完，她也没有对赵揽道别，径自离开繁英阁，将让她头痛的人与事都抛在身后。
刘胭不需要她的回答，赵揽也不需要。只要刘胭跪伏在她脚下的这出戏演好了，她腹中的孩儿自然会帮她获得赵揽的怜幸，没有人在意长宁郡主是否真的会原谅她，也没有人在意刘胭到底需不需要她的原谅。
本身就是一场戏，你方唱罢我登场，谁都能借东风上去唱两句、演一场。有时斗法不像棋局，步步为营、精妙绝伦，倒像在毛线团里争那个缠上针的第一根线头，毫无章法、乱打一通。
云旗在繁英阁门口等着她，她挂上忧心神色，想来已看出她不对劲。
“姑娘，出事了吗？”
伶绾摇摇头，“没有。”
算不上出了什么事，只是让她看清楚一件事情——她大概，真的有可能会败在刘胭手下。
她与云旗自有默契在，什么也不用说，便一道往慈明殿走。
繁英阁与慈明殿是两个极端，一个是满宫最奢丽，一个是四海天下都难寻的清静。拐过游廊，在宫道上洒扫侍候的婢子渐渐少了，再过一座假山，便仿佛彻底隔绝了外间的喧闹。
伶绾徐徐行走在婆娑树影之下，初夏灼灼日光透过虬枝翠叶间的缝隙洒下来，刺得她闭了闭眼睛。
周遭太安静，显得她的语声过分突兀，身边云旗好像原本也沉浸在景致中，听见她声音，下意识抖了一下。

伶绾问，“你觉得刘昭容同她父兄比，谁更聪明？”

云旗垂首细思，喃喃道：“刘阁老能将官家骗得团团转，官家登基不过半年的时候，就逼得太后娘娘放了权，还把刘大学士提上来，自此刘家之势，朝中很少有人能拦住几分。想来……‘姜桂之性，到老愈辣’？[注]”
她音调高，说话也俏皮，听起来语声总是一跳一跳的，即使正色分析，听起来也叫人心情愉悦。
伶绾一笑，没有很快答复她。
其实云旗说得有理，刘守光是几十年难遇一回的棘手人物。若非官家登基才没几年，朝中还有晏公支撑，恐怕真要成一手遮天之势。这样的人，当然是聪明的。
但是刘胭……
“刘胭的聪明之处在于，她能看懂官家的聪明。”伶绾舒出一口气，缓缓道，“刘守光与刘子限或许觉得，官家好就好在他蠢笨，因为蠢笨，所以心善又好拿捏。坏也坏在他蠢笨，因为心善，所以对谁都心善。
“但是官家也有聪明的地方，即使在朝廷之上不够用，他也足够看懂一些东西，比如刘守光和刘子限的‘贪’。不过刘守光幼时给过他一点恩惠，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伶绾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停下缓慢脚步，蓦然抬起头，透过指缝与枝叶缝隙，其实快要看不见日色。
“官家看东西的时候，习惯蒙上一层布，哪怕底下是刀尖，只要不穿透这块布刺进他眼睛里，他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刘守光和刘子限以为，官家眼里，这块布底下藏着的是珠玉，但是刘胭明白，官家能分辨得出刀尖，也能看清楚珠玉。”
她今日所说绝非刘遵和刘束授意，那父子俩对着温齐??????光和戚容倚都能好好演一出和睦戏码，绝不会把痛恨汾王与长宁郡主这件事摆到面上。
即使赵措背叛了他们，帮忙送走了韩玄英与韩皙仪。即使伶绾从一开始就与宁太后和晏缘之站在一起，从来与刘氏对立。
所以只能是刘胭……自己的谋算。
赵揽当然不会认为是赵措和伶绾主动自伤，因此他眼中，弟妹只会是受害者。而加害他们的人，当真只有刘胭和那个女官吗？刘遵与刘束当真不会在其中做手脚吗？
为保体面，也为了刘守光曾经给他的那点仁厚，赵揽把伸出那块布的刀尖又主动推了回去。但不代表这件事情在他心里就没有疙瘩，否则刘胭不会禁足许久，刘遵与刘束也不会在朝堂上沉寂，被迫把黄观这张牌亮了出来。
刘胭今日要做的，就是揭开那块布，直接告诉赵揽，刘遵和刘束有问题。
但是她腹中还有官家的子嗣，还有国朝的未来。这块布底下，是刀尖还是珠玉，端看赵揽的心思。而赵揽心中最重要的，至少在现下，是刘胭腹中的孩子。
伶绾忽而笑了，“不死不休，她果然做到了。”
慈明殿中，宁太后早早候着她，檀香味道淡了，换上清雅泛着甜丝丝的荔香，是为了她生辰准备的。
伶绾心里蓦然一软，加快脚步走进去，一边俏生生唤道：“嬢嬢！”
宁太后手上捻着棕红珠串，见她和云旗走进来，立刻展开慈和笑颜，“来坐，怎么来得晚了？不是说去过福宁殿就过来吗？”
伶绾坐到宁太后身边，瞥见那棕红珠串光滑得过分，颜色也比往日淡了，像是常常在手中拨弄。想来是嬢嬢近日诵读经文愈发频繁，也愈发诚心了。
她不会瞒宁太后，叹了口气道：“去了一趟繁英阁。”
宁太后一怔，握着珠串的手一紧，细微的动作落进伶绾眼里，她心尖一动，悄悄覆上宁太后手背，“没事，只是刘昭容哭了一场……没什么大事的。”
嬢嬢这才慢慢松手，紧绷的神色也渐渐舒展下来，转头望着伶绾，蹙眉，眼神却是哀伤的。
宁太后徐徐抬手，抚上伶绾头发的动作极其轻柔，哄慰的语声也过分柔和，像在保护一件珍贵易碎的古物，“她现在怀了身孕，有些事……难免你会落下风，不用太急，千万不要伤到自己。”
伶绾凑近，将脑袋主动送到宁太后手里，像幼时一样，伏在嬢嬢膝头，“嗯，我知道。我住在嬢嬢这里，无论是刘胭还是刘子限，哪怕刘守光，现在也动不了我。”
宁太后笑着点她额头，“又不能在嬢嬢这里住一辈子，回了公府也要当心。”她说到一半，顿了顿，“隐秀现在也随你住在公府？”
伶绾伏在宁太后膝上，应了声“是”，又听见宁太后问：“不止是因为你阿姐来了，你们夫妻俩要招待她吧？”
她点点头，想到此处，不知为何，在宁太后面前，她头一回生出了隐瞒的想法。
伶绾斟酌着道：“隐秀和温大人……有些误会，暂时还是不要住一起的好，到时父子情份都没了，想来也不好。”
宁太后却轻笑一声，“他们俩有什么情份？温齐光还不配和隐秀谈什么‘父子情’，他就没当过一个父亲！”
伶绾愕然，“嬢嬢……”
片刻之后，宁太后安慰地拍拍她肩膀，无奈叹气，“温齐光这辈子对得起上官下属，对得起皇家百姓，只对不起他的幼子。”
伶绾见她神色中仍然带着那股哀伤，不由心下奇怪，宁太后却继续徐徐道：
“觉摩前两天派人传来消息，说……温齐光有请辞之意。再加上温大郎横死、你们搬去公府，我便想着，多半是隐秀和温齐光之间出了事情，不过温齐光当年把儿子弃若敝履，想来隐秀恨他报复他，也在常理之中。所以嬢嬢也不多问，知道他不会背叛你就够了。
“但是隐秀还是要朝廷做官，他只要做官，一举一动，便都由天下人监察，不能有不孝的名声传出去，否则你也会受连累。温府大概是回不去了，你们当然可以常住公府，但是要记得，编一个好缘由。至少要让天下人觉得合情合理，觉得隐秀不是不孝子才可以。”
伶绾闷声应，知道了。随后又靠上宁太后，“嬢嬢总是为我想得周全。”
宁太后淡笑，终于扔开棕红珠串，给伶绾理了理散乱鬓发，“你做得很好了，我现在也只能在一些小事上提点提点你。”
来啦！
◉ 58、生辰宴
“……今日是家宴, 只不过大家聚一聚，贺清灵生辰罢了, 无需拘礼, 尽可随意。”
赵揽说罢，举起杯盏，朝右首第一的伶绾微微颔首, 神色认真，语声诚恳：
“清灵, 第一杯, 阿兄敬你。望吾妹如皇父与兄长所愿, 长享安宁。”
若放在几年前, 伶绾大抵还会因他的诚挚而感念三分。但赵揽为君不到五年, 她先守了一回灵堂，转眼又要把温隐秀送到虎狼爪牙之下，实在是翻不起一点波澜。“长享安宁”说得好听, 自太宗皇帝去后, 她这些年又有哪一日是真安宁？
酒液入口辛辣, 等了许久也没尝到甘甜，伶绾蹙眉，以为是宫人斟错了酒——她几年前还是常在宫中饮宴的，彼时宫人都知道给她换甘甜果酒——然而细嗅, 萦绕在鼻尖的却仍是果香甘甜。
喉咙口泛上散不去的苦辣，原来并非是酒的缘故。
她神色平和, 朝赵揽淡笑，坐下的时候轻轻抚了抚微微刺痛的心口。
“既然皇兄敬了第一杯, 接下来……该是臣弟了吧？”
设宴的亭子同样临水而立, 初夏夜风扬起纱帘, 裹着潮湿气息与一道轻佻调笑的声音钻进伶绾耳朵里。
对面，坐在左首第一的赵措已经遥遥朝她举杯，“清灵，阿兄笨嘴拙舌又穷困潦倒，你二十岁生辰，也没送什么像样的礼物。只好在今日，祝你……得偿所愿。”
借着酒盏遮挡，赵措颇有深意地瞥来一眼，伶绾不动声色，正要仰头饮下，却听见赵揽急急忙忙的声音：
“放下放下……你们俩才好不久，尤其是你！”他一指赵措，“前几日还下不来床呢，快把酒杯放下！”说罢一招手唤来婢子，“将汾王壶中的酒换了，否则纵着他饮酒，我看太医还要往他府里跑！”
赵措酒盏被夺、酒壶被换，他无奈两手一摊，“阿兄，才沾了一口，您看得也太紧了。”
赵揽夺了赵措的酒壶，自己却又斟了一盏，仰头一口饮下。章淑仪坐在他身边，眉目温然，浅笑朝赵措道：“官家是为殿下身体着想，殿下莫怪官家夺您酒友，先保重自身，待调养好了，再与官家不醉不归才好。”
她眉目平和，妆容清淡，隐约能看见眼下一圈淡淡乌青。但姿态仍是优雅的，至少教人看不出破绽。若非前几日她失态求伶绾救她，其实伶绾也很难发现她现在这张沉静皮囊下的倦意。
赵揽口中的家宴，拢共在座七八人，宁太后没有过来。除去年节祭祀这些不要的大日子，她与官家已经许久不曾在同一场合一同出席。
除赵揽、赵措、伶绾兄妹三人之外，便只有零星几个得宠幸的嫔御。刘胭不会过来，陪在赵揽身边的，只能是淑仪章氏。
见章娘子情绪还好，虽有倦意，却不至于在众人面前失态。伶绾心下稍稍安定，便也轻声附和她，“官家与章娘子说得对，阿兄近日体弱，烈酒最伤身，沾唇尝过味道就好。”
赵措抛来一眼，无奈看了眼远去的酒盏和酒壶，“罢了罢了，都这么劝我，我还能不听吗？”
众人笑过一阵后，章淑仪缓缓起身，笑语温言，举起杯盏朝伶绾道：“妾恭贺郡主生辰。盏中只是茶水，妾喝不惯烈酒，还望郡主见谅。”
她以茶敬，伶绾以茶回即可。她淡笑点头，也举了茶盏，“多谢章娘子。”
章淑仪低头，胸口微不可察起伏，舒出一口气，被伶绾敏锐捕捉到，只听章娘子缓缓诚恳道：“我才要向您道谢。”
她甫一说完，席上末位又传来一道柔缓声音，“妾也在此以茶代酒，敬贺郡主生辰。”
伶绾目光瞥过去，果然见到熟悉的人影站起来。
是静安郡君庄氏，她已失宠多年，今日本不该坐在席上。伶绾白日里随口向赵揽提了一句，问庄娘子近况，这位被冷落许久的郡君，才能坐在这里同她道贺。
赵揽目光在这三人身上来回打转，疑道：“你们怎么在这里谢来谢去的？”
伶绾坐在右首，章淑仪伴赵揽身侧，庄娘子则在左边席位的末尾，三人相视一眼，虽各自怀着不同心思，此刻却不知为何，都默契地笑了起来。
章淑仪状似调侃地对赵揽道：“女郎之间的事，官家还是不要多问了。”
又惹起一阵笑声，暖风拂面，笑语晏晏，似乎是一场格外和睦的家宴。
天色渐暗，月上柳梢，亭中明明灭灭点了烛火。赵揽喝得半醉，章淑仪正在亲手喂他解酒茶，诸阁娘子也都退下了。
庄娘子走之前，特地过来伶绾身边，悄悄往她袖子塞了个又圆又凉的物件，“没什么好东西，但是我一番心意，不要推辞了。”
伶绾见她诚恳，便也不多说什么，将庄娘子给她的翡翠镯戴到腕上，抬起手，衣袖滑落，清光之下，翠绿莹润衬得纤细腕子愈发白皙。伶绾眉眼弯弯，“娘子这样说，我就不客气了。”
庄娘子“扑哧”一声被她逗笑，伶绾没见过她几面，头一回看见她真心实意地笑得那样开心，心里也难免添了三分舒畅。
送别诸阁娘子之后，章淑仪也扶着赵揽离开，路过伶绾身边，似感激投来一眼。
众人本是和和气气地散去，赵揽迷醉之中却忽然开口，手上一挥，也不知指的哪个方向，口中迷迷糊糊道：“繁英阁……去繁英阁……”
章淑仪脸色即刻就变了，她肩膀微塌，赵揽脚步停了，她也只得跟着停下。
身后婢子侍从匆匆赶到，将赵揽从她手上接了过去，新换到官家身边的黄门声音尖细，两只眼睛也是尖尖的，像从天上垂下来两根线，把他眼尾高高吊起来。
“备轿，去繁英阁——”
水榭纱帘摇曳，转眼只剩下伶绾和赵措。
她靠在栏杆边上，稍稍倾身，就能落进水里。还没到真正暑热的时候，临水而立，仍有三分凉意扑面。
细微脚步声传来，离她愈来愈近，不过片刻时间，伶绾余光便瞟见赵措站到了她身边。
他服食砒/霜，毒性剧烈，纵然控了量，却也病了许久。他一旦没心思翻风腾浪，伶绾的日子就清净许多。
赵措立在她身侧，沉默良久。
伶绾心中万般复杂情绪，最终在脑海里汇集成章淑仪眉间倦意。她想，她或许也有些累了。
凉风从二人缝隙间吹过，割裂一对貌合神离兄妹。
伶绾不欲多待，正要拢了衣袍离去的时候，赵措却忽而开口，语声冷淡，毫无轻佻之意，与往日截然不同。
“我该谢谢裘都知。”
伶绾没有回身，赵措便只能自言自语。
“倘若他没有打翻那个茶壶，以你的脾气，大概还是会给自己下药。”
伶绾目光淡淡，“过去许久了，何况你我没有做成，宫中耳目众多，还是不要提这些了。”

相关Tags: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