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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绾掀帘走进繁英阁画堂, 章淑仪就坐在她眼前，见她进来, 浑身瑟缩了一下, 整个人往后靠，脊背紧紧贴着椅背。
章淑仪朝她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说了句, 对不起。
伶绾没说什么，走进内室之前, 压低声音, 发了最后一回善心：
“找个借口, 在她的孩子出生之前, 都不要离开你的住处, 更不要接触别人。”
说罢，她也不顾身后章淑仪愕然神色，与两行缓缓落下的眼泪, 不回头、不犹豫, 径自走进内室。
刘胭平躺在床榻上等她, 眼神涣散地望着屋顶，听见脚步声，连头也不转，像与认识了几十年的老友叙话一样, 平平静静道：“你来了。”
“前尘旧事，你都知道了？”
伶绾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 半束日光越过窗纱，洒到刘胭床头, 她半张脸笼在灼眼的热烫里, 忍不住半闭上眼睛。
刘胭脸色有些苍白, 许是怀孕实在熬人，她原本丰润秀丽的脸颊现在消瘦得不成样子，面色发黄、头发干枯，整个人的精神气都黯淡了下去。
伶绾心尖似乎被针扎了一下，扯出淡笑，“差不多吧。”
听见她说完，刘胭方转过头，干裂苍白的嘴唇一勾，仍是旧日的那副高傲神情，看在旁人眼里的感觉却大不相同了。
茶壶就搁在伶绾手边的桌案上，她顺手给刘胭倒了一杯，递到她眼前。
如此贴心举动，刘胭却并未惊讶，她不大端庄，一口喝下半杯。随后直直望着伶绾，眉间温柔，眼神却像发了霉，开口时语调平淡，像在叙述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温隐秀没死，你大可放心。”
伶绾立刻转头，刘胭被她的反应逗笑，手上一抖，茶水洒在床榻上，她全然不管，接着道：
“有人是帮凶，却也是救了他的好人。我这么说，能不能挽救一下你们岌岌可危的母女之情？”
伶绾脑中思绪如一团棉絮，刘胭一句话便如一阵风，扬起漫天飞花，顿时纷乱繁杂。
片刻之后，她方哑然开口：“从姑苏改到永兴的事情，是你告诉嬢嬢的？”
刘胭点点头，“温隐秀音讯未明，是被她藏起来了。”
伶绾骤然心神一震！

竟是如此……难怪……

程瑛从刘遵与刘束口中听见姑苏伏杀一事，又被刘遵发现，所以伏杀地点改为永兴。但此事并没有写在她发现的那封信里，也就是说刘遵只是要嬢嬢在姑苏帮他筹集人马，并未告诉嬢嬢真正的伏杀地点。而揭开这层纱的，是刘胭。
嬢嬢是刘遵的帮凶，也是救了温隐秀性命的恩人。
但是她把温隐秀藏起来，大概在刘胭生下孩子之前，他都没办法回到上京了。这一团涌动风云，本该两方角逐、各凭本事，但嬢嬢一倒戈，却生生砍掉她一双羽翼，拱手将胜果送到刘遵眼前。
“接下来该休息的，是我吧。”伶绾眉目平和，浅笑一声，神色竟是释然而轻松的。
刘胭同样以淡笑回她，“至少在我顺利生产前，是的。至于之后能不能翻盘，看你有几分本事了。”
伶绾安然坐着，片刻沉默后，她又轻声道：“怀孕辛苦吗？”
刘胭神色一凝，随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看不出来吗？”她带着自嘲笑意，无奈长叹一口气，“吃不下、睡不着，有时候我都觉得，这个孩子，是在吸我的血、熬我的命。”
伶绾垂眸，又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句，“官家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刘胭似乎料到她会问这个，嗤笑一声，轻描淡写吐出两个字，符祯。
伶绾倏地抬头！
“孔太医管着慈明殿，官家自然只能用符太医。但符祯是我父亲的人，从大半年前，大概你出嫁戚容倚之后，官家两日一碗的养生汤里，就被符祯做了手脚。”
刘胭眼神瞥过来，语声淡淡的，含了三分嘲讽之意，“松开你的拳头，小郡主。别想着把这事儿捅给赵揽了，大半年前开始下毒，三月前放解药，吊着他这副身子，死不了，但是想什么时候让他死，他就得什么时候去见阎王。”
她终于舍得从锦被里伸出手，轻佻地捏了捏伶绾脸颊，“解药是成瘾的，也会损伤气血，但是没办法，他不能不喝。乖乖，把这事儿憋回心里去吧，你救不了他的。”
刘胭推了一把伶绾，伶绾却看见她额上细细密密渗出汗珠，咬紧牙关，从喉头溢出断断续续几个字：
“小郡主，这几个月，多睡几个好觉。”
说完，她忽而剧烈痛呼一声，房间内都有了凄惨回音。
“官家！官家！救救妾身……”
“郡主……妾的孩子……何辜……”
五月，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宫中菡池景致最美，但池水幽深，曾有好多宫人失足溺亡，自此之后，便成了无人踏足的清静之地。
曾经最得圣眷的长宁郡主，千娇万宠养大的帝后之女，因暗泄私愤，致使刘昭容险些落胎，被三个尖细嗓子的黄门带到菡池边，挂着“藏鸾”的陈旧屋舍内。
“郡主，委屈您暂住此处了。虽说‘藏鸾’小阁又旧又阴，但您看，小阁四周都种了红花楹，也叫‘凤凰花’，景色漂亮，也不算薄待了您。”
他一边掐着嗓子说话，一边打开了那扇落锁多年的木门。
伴随着“吱哑”一声，那三个黄门齐声道：“郡主，请——”
伶绾沉默着走进藏鸾小阁内，回身，凤凰花红烈如火，随着内侍无情关上门，却也消失在她视线之内。
她放下包袱——还是有容方才给她送来的，此处虽然阴冷湿闷，但并没有多破旧，只是长年无人光顾，稍稍积了点尘灰。
赵揽当时说，会让云旗过来陪着她的，但伶绾拒绝了，既然宁太后想让她休息，她便好好在此处当三个月的闲人，隔绝俗世、不见旁人，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刚才那三个黄门还算是好人，走之前特地帮她从井里打了两桶水上来，白布就搁在一边，她顺手拿起来浸了水，先开始擦庭院里那张石桌子。
等到一切收拾好，伶绾坐在庭院内，木门落了锁，她目所能及之处，只有稀稀疏疏的野花野草。
景色不好看，也没什么别的事打发时间。伶绾手撑着下巴，如今暂时不需要她操心宁太后，更不需要她对付刘遵，日子好像一下子就闲了下来，之前无暇深思的事情，此刻也都一股脑冒上来。
戚容倚被藏在哪里呢？他又在做什么？
给他备了那么多去岭南用得上的药，结果半途就被宁太后拎回去锁起来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闲下来。
迟来的酸涩涌上心头，伶绾莫名其妙地感到庆幸，好在他生死未卜的时候，她一脑门官司，竟然没空去细想，也没空去哀伤。等到她现在有机会胡思乱想了，又知道了他还活着的消息，免去一场惴惴不安与痛心疾首。
藏鸾阁很清静，幽深又阴凉的菡池在一边，世人都图个吉利，宫城中人更是，闲得没事不会踏足此处。
伶绾难得心安，倒要谢谢刘胭。
说来好笑，她与刘胭说好了不死不休，各自都不惜重伤自身毁去彼此的安生日子，到如今，刘胭能对她剖心坦白事实，她居然也对她生了十分怜惜。
不知是不是她的孩子格外爱折腾，总之，与从前那个明丽骄纵的刘昭容，竟是大不相同，好像被吸去了全部的精神气一样。怀的不像个孩子，倒更像虫蛊。
思绪飞到天边，伶绾手撑着石桌，灼人日光被凤凰花挡住一半，暖意融融地洒在身上，无知无觉中，她已慢慢陷入浅眠。
“好热啊……阿娘，一定要今天出来吗？可不可以明天再给阿爹买礼物啊？”
婼婼扁扁嘴，牵着裴令仪的衣袖，小小一个人扒在阿娘身上，步子格外沉重。
裴令仪手上一用劲，拎着小女孩后脖颈逼着她站直，俯下身向婼婼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不行哦，接下来只会越来越热，天气凉了，婼婼和阿娘也要回家了，所以呀，要赶紧给阿爹挑好礼物。”
婼婼装着高深地叹了口气，牵上裴令仪两根手指，“好吧，回去要让阿爹补偿我们哦！”
小女孩又恢复精神饱满的模样，牵着裴令仪往铺子里走。裴令仪欣然淡笑，一转头，看见了挂着青色绸带的一辆马车，很朴素，并不起眼，走的是僻静的红纱巷子，往许国公府后门的必经之路。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静静看着婼婼在铺子里蹦蹦跳跳、挑挑拣拣。
忽而背后衣衫被人扯动，裴令仪疑惑回头看，身边侍卫婢子立刻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是个小孩子，见她看过来，也不说话，“啪”一下把冷硬的一块石头塞到她掌心，转身就跑了。
裴令仪心中起疑，转头往四周看看，只在巷口角落，瞥见一片黑色衣角。
她展开掌心，借着衣袖遮掩，模糊看清了手上的东西。
是半块青玉，碎得厉害，边角锋利，险些割伤她掌心。
裴令仪很快将东西收进衣袖，状似什么都没有发生，把婼婼抱到怀里，柔声问道：“婼婼选好了吗？”
婼婼乖乖点点头，裴令仪便又牵上她手掌，“那和阿娘一起回去吧？”
许国公府后门，一辆马车缓缓驶进，在门口搬下一桶一桶的白菜，看上去像是去采买的。
等到东西都被搬下来，车夫便拎着马缰把车拉进去。
进门之后，车内却跳出一个英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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