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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言恬指尖顿住，迟迟没放开她狐裘的丝带，被幼怡一扯，冰凉丝绸从手掌滑走。
他无声攥紧了拳，只能目送着幼怡离去，她背影融进逐渐暗下的天色，消失在戚言恬视线中。
韩寂许是看出端倪，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多谢，我与皙仪就先走了，你……回头好好与她说说，郡主明事理，想来不会生气太久。”
戚言恬转身，面对韩皙仪，颔首谦恭道：“先前与皙仪议婚，又无故反悔，容倚在此向你与玄英致歉。”
韩皙仪浑不在意，爽快一挥手，“这怎么能是无故反悔？隐秀客气了。”
戚言恬只是笑笑，“若清灵回来，我再给你们传信。”
二人并肩向他告辞，夜色之下，戚言恬看见韩皙仪放肆大胆，勾上韩寂指尖，韩寂松开三回，终是不再拒绝，任她缠着。
戚言恬忽然很思念幼怡，然而新月隐于云后，清规馆里只他一人。
床榻熏染上三分荔香，仿佛女郎仍娇怯窝在锦被里深眠，等着他为她掖上掀翻的被角。
分明……分明白日她与他还是琴瑟和鸣夫妻，戚言恬想。
他神色仍是冷的，审视一样看着空落的半边床榻，忽而伸手，放下半边床帏，重纱珠帘层层遮掩，只露出影影绰绰的清逸身影。
戚言恬在帐中坐了一夜，从新月上中天，到平旦起鸡鸣，他独自换上绯色官袍，看了一眼仍旧空荡的床铺。
“好眠，清灵姑娘。”
“韩御史家的姑娘？”宁太后反应了片刻，“哦，是韩玄英的徒儿吧？她竟也在皇后??????遴选名录上吗？”
幼怡颔首，“是，韩御史亲自来与我说的。我是想，历来选后，多从勋爵之家择适龄女郎。韩御史虽英才栋梁，势力却仍单薄，何况韩姑娘只是他徒儿，为何名录上会有她呢？”
宁太后抿一口浓茶，“是官家喜欢她？”
幼怡摇摇头，“从未听阿兄提起过韩姑娘，她二人应该都不曾见过面。”
“那便是韩玄英运道不好，得罪人了。”宁太后平静道，“有人既花费心力让他徒儿上了名录，那定会再使计让她入宫，后位大概不成，妃嫔倒是可能。韩家姑娘生得好看吗？”
幼怡想起那个坚韧又清瘦的姑娘，照实回，“很美。”
“一副好相貌，足够吸引官家了。”宁太后幽幽叹，侧头温声与她道，“韩玄英与温隐秀走得近，旁人眼中，他便与你我是同一立场，难免招人记恨。”
幼怡垂眸细思，宁太后看她模样，浅笑着抚她头发，“韩家姑娘这事，你能来问一问我，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嬢嬢，早晨赏梅宴，刘娘子偷偷告诉我一句话。”幼怡犹疑开口，“她说，‘查查赵逾明的死吧’。”
宁太后瞳孔骤缩，“什么？”
“我曾也怀疑过，但逾明旧部回京之后，无一人来与我说过异常。且岭南平乱一事，刘氏并未参与其中，便暂时搁下了。现在想来，刘氏的手，未必没有伸进殿前司。
“他们若真动了逾明，现下又想牵制韩玄英，一步一步，或许……是有大动了。”
她揽上宁太后手臂，正色问：“嬢嬢，咱们不可坐以待毙。刘氏一旦起事，必先拿你我祭旗。”
宁太后默然，轻拍她后背安慰，“嬢嬢知道了。你在温府也要小心，若温隐秀护不住你，便住回来，刘氏现下还不敢明面上忤逆官家，官家与我在，他们动不得你。”
幼怡目光一暗，想起戚言恬，心尖仍是一酸，“逾明与韩玄英之后，隐秀必是他们眼中钉，我……想陪着他。”
宁太后一愣，转头看她，片刻后面色大悦，笑道：“我提点你，可以令温二郎替娶，现下看来，倒是促成了一对鸳鸯。”
幼怡涩然偏过头，想，哪里是鸳鸯，分明是她一厢情愿地挂了“鸳鸯牒”，那人连一句“心仪”、“喜欢”都没说过。
第二日天明，云旗来接她，见她眼下一圈乌青，讶然又心疼，连忙为她上妆。
“公子在宫外等着姑娘一起回去，”云旗道，“公子看着也憔悴得很。”
幼怡神色不动，也不回应。云旗只得无奈暗叹，这俩人，一个气性大，还喜欢生闷气，一个笨嘴拙舌，也不知道上赶着哄一哄，真急死人。
她慢悠悠离开宫城，恰巧宫道上走过来两道身影，相似身形与随意姿态，是那对天家兄弟。
赵措起初只侧头对赵揽说话，仿佛没看见幼怡，但一字一句，却都飘入她耳中。
“阿兄可看见新后遴选名录上女郎们的画像了？”
“中书与礼部呈上来了，朕粗略扫了一眼。”赵揽回。
“那阿兄属意谁？”
赵揽思虑片刻，刚说出一个“韩”字，便被幼怡打断。
她已走到赵揽与赵措三尺之外，福身道：“官家、汾王殿下。”
赵揽喜道：“清灵怎地这样早就来了？”
幼怡颔首，目光扫过赵措戏谑脸色，柔柔笑着看赵揽，“昨夜太后亲手做了樱桃酥酪，邀我入宫一尝。现下是回去的时候了。”
赵揽遗憾“哦”了一声，赵措立刻道：“阿兄还得去看刘娘子，清灵便由臣弟护送出宫吧，阿兄还请放心。”
赵揽欣然颔首，临行前还嘱咐幼怡常来宫中，幼怡扯着笑应下。
他一走，赵措再不掩饰，并肩行在幼怡身侧，时常不规矩地“误撞”她肩膀。
二人默然片刻，难得幼怡愿意先开口，轻笑一声道：“我当刘氏哪里来的本事，力压诸臣异议，将出身单薄的韩姑娘纳入名录，原是拜汾王阿兄所赐。”
赵措也低笑，更像是一声嘲讽，“清灵不知吗？阿兄此举，都是为了清灵好。”
他凑近她，语声中毫不掩饰的恶意，“戚言恬曾想过与韩皙仪议亲，他不曾对你说过吗？”
幼怡因他靠近而厌恶蹙眉，心中越发冷，“阿兄都说了，‘曾经想过’而已，我‘曾经’还是赵逾明的妻子，哪里碍着我与戚言恬做夫妻？倒是阿兄手眼通天，温韩议亲一事夭折得这样快，您从何得知呢？”
赵措露出满意笑容，仗着四下无人，伸手挑她下巴，仍如过往那样轻浮。
“我在戚言恬身边藏人，也是为了保护清灵啊。你看，阿兄连这些都告诉你，戚言恬却什么都瞒着你，你说，谁更值得？”
赵措手指还要往下，幼怡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宫门不远，不劳阿兄相送，清灵告辞了。”
幼怡行至外宫道，戚言恬果然等着她，身边还站着早早出来候着的云旗。
她神色平淡地上前，“走吧。”
戚言恬凝眸望她，也不多言，随她上了马车。
车内熏香袅袅，仍是荔枝清甜气味。幼怡头靠着软枕闭目养神，衣袖裙角都规矩整齐垂下，没有一寸沾到戚言恬的身。
忽而襟前肌肤一痒，幼怡猝然睁眼，戚言恬指尖果然在摆弄她衣襟。
戚言恬默然，耐心平和开口：“我听说一些过往，怕他对你不利。”
幼怡昨夜难眠，此刻困意袭来，显得颇不耐烦，“知道了，多谢。”
戚言恬切切实实怔在原地，牢牢盯着她许久，却再不见她睁眼。
幼怡甫一进门，便将自己关入清规馆。戚言恬追上去，一进门，却发现她已换上寝衣缩进榻里，背对着他。
“我想睡一会儿，你别吵我。”
戚言恬应声轻了脚步，几近无声地走到了榻前，又坐到她身边。
房内寂静了一会儿，幼怡忽然开口，语调听着还有些别扭，“你今天没有事情要忙吗？”
“刚结了一桩案子，还算清闲。”戚言恬柔声回。
幼怡不再回话，片刻后，极轻的绵长呼吸像一片羽毛，来回搔着戚言恬心尖，四肢百骸都冒起奇怪的痒意。
戚言恬垂首，只能看见幼怡安详的半边睡颜，像稚童一样缩成一团，两手轻轻地揪着被沿。
他不知盯了多久，忽然榻上一动，幼怡蹙着眉翻个身，仰躺着，妆容是被她匆匆洗掉的，唇色犹留一点朱红，姝丽娇艳。
戚言恬目光落到唇上那点赤色，一时竟移不开眼，仿佛魇住了一样，伸手抚上自己的嘴唇。
寒风吹拂二十年，浑身血都太凉了。
他将手伸进锦被，去寻幼怡温暖掌心。
第一回，被她甩开了，戚言恬以为她醒了，急忙收回手，结果幼怡就顺着甩开他手的力道，自然垂下手臂，又揪上另一边被沿，沉沉睡过去。
昨夜她也没有睡好，这个念头仿佛一根长针，刺进戚言恬识海。
他又牵了第二回，这回兴许睡得沉，安安静静地，展开掌心任他握着，汲取一点二十年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暖。
忽然间，幼怡掌心一拢，松松将他三根手指握在手掌间，与她揪着被沿的动作别无二致。
戚言恬被她小小动作打懵，这样柔软、这样依赖他的姿态。心头仿佛破开一个小口，聚合不断的暖流丝丝缕缕涌出，眼神又落到唇上的朱红，他鬼使神差低下头，却听见她在喃喃念着什么。
戚言恬凑近去听，是一声一声的“逾明”。
他脸色骤然冷了，紧抿着唇角，眼神死死盯着幼怡翕动的嘴唇。
但她除了逾明，再没唤过别人的名字。
戚言恬松开了手，转身离开清规馆。踏出门前忍不住，还是回头一眼，娇弱女郎又缩回去，两手捏被子，靠着墙安详又脆弱。
但不止一个人看见过她这副模样，赵逾明也曾拥有过，甚至比他得到的更多。
幼怡醒过来的时候，清规馆内空空荡荡，床榻整齐无一丝皱褶，她怔忪了一会儿，不知入睡前陪在她身边的戚言恬，究竟是梦是真。
片刻后，她揉揉额间，压下心中漫上来的失望落寞，唤来云旗。
她一边穿上外袍，一边对云旗道：“你去韩府传个话，让韩寂去找汾王……”
“姑娘，可……韩家姑娘已经来了。”云旗出声打断她。
幼怡一愣，“与他师父一道来的？”
云旗摇摇头，为她系上繁复的衣带，“只韩姑娘一人，正在书房……不过子澄也在里头！二公子说，等您醒了，劳您去一趟。”
幼怡没再回话，静寂片刻后，云旗试探着看她脸色，“姑娘……您别不相信二公子……”
“信不信他，又不重要。”幼怡裹上狐裘，径自出了门，“倒不如相信韩姑娘。”
书房的新匾还没挂上，不过经此一遭，戚言恬也未必会用她取的名字。
云旗说子澄在书房里，门外便换了两个生面孔守着，见幼怡过来，面面相觑，眼神交流好一会儿，才犹豫放她进去，“少夫人请。”
幼怡冷眼看着，终是面色平和走进去。
隔一道珠帘，她脚步很轻，但戚言恬依旧闻声看过来，恰与幼怡对上视线。
帘内，戚言恬与韩皙仪对坐，手边各自一盏清茶，子澄侍立一旁。
“……我师父什么性子你也知道，他宁肯舍了官也不想弃了我，但我不能任他这么做。”韩皙仪似没发觉幼怡已靠近，兀自从容徐徐道，“其实，若真能伴官家身侧，争一争他那点儿偏心，也许……还是好事？至少师父与你们也能有个吹枕头风的人。”
幼怡听这话，不由讶然看向韩皙仪。一半美人面在明处，棱角锋利、风韵冷清。
刘氏想让她做牵制韩寂的砝码，韩玄英若束手束脚，难免影响温隐秀行事。但以韩皙仪的本事，未必不能做一颗破局的棋子，将赵揽的心从刘氏那里拉回来一点。
将计就计，不失为上策。
但她却听见戚言恬清润声音，语调依然柔缓。
“玄英舍不下你，你却要弃了他？”
幼怡刚踏出的脚步顿在原地，戚言恬不疾不徐声音接着传来：
“你比清灵还年长几月，过几日就要满二十。这些年看重韩寂才能，来求娶你的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好人家与好郎君，但他一个都没有应下。即使你我已经交换信物，他仍是犹犹豫豫。我看，我与清灵成婚，他反而是最畅快的一个。”
韩皙仪垂首默然一会儿，幼怡无端从她眼里，看出了与自己一样的落寞之意。
她涩然笑了笑，“不愿意放我走，也不敢说真话，韩玄英这么多年，不就是这样摇摆过来的吗？”
“倘若他不做官，不被上官约束、不由天下人检视，那他便不必再这样摇摆纠结，你们也能有好结局。”戚言恬说着，淡淡看了珠帘外的幼怡一眼。
韩皙仪却坚定摇头，“我不许。”
幼怡适时掀帘入内，温柔劝道：“皙仪莫急，隐秀说这些，未必没有道理。你回去先问清韩御史，否则，焉知他心中更重的是官位，还是……你呢？”
韩皙仪讶异回头，立刻起身向幼怡问好，“少夫人安。皙仪不请自来，打扰少夫人休息了。”
幼怡浅笑颔首，坐到韩皙仪身边。
韩皙仪依然坚持，“多谢少夫人开解，但有些事，皙仪不能不倔一回。”
“玄英今日与我说，他有请辞之意，就以你重病在身，要去江南休养为由。皙仪，玄英持重一生，惟一出格了这一次，怎么你却想放手了？”
戚言恬耐心劝着她，韩皙仪听见他说的话，愕然怔在原地。
幼怡垂眸沉默，心头微酸。韩寂榜眼出身、一朝栋梁，皙仪才情卓绝、有大家之风，若能隐于世外，本该是神仙眷侣。
但世间阴差阳错太多，谁都避不过。
“不是的。”韩皙仪忽然开口，神色坚毅、语声决绝。
“我与韩玄英走到今日，千难万险。二公子与少夫人不曾经历，未必能感同身受。不止他有他的抱负，我亦有我的坚持。
“他身在庙堂，所求是万民太平。我虽名义上是徒，却行幕僚之事、官员之责，从来也没委屈了我念过的书、学过的道理。他如果辞了这个官，便是扔了我与他两个人的理想。”
幼怡心神狠狠一震，凝视着身边清瘦的女郎，她目光灼灼、满身锋芒，若天下待女子好一些，她本该是一世辅臣，或许万古流芳。
戚言恬正要开口，幼怡却抬手止住了他。
她也不知心头这团火从哪里来，只是忽然四肢百骸都生了热意，仿佛敦促着她，一路向前奔腾，哪怕前路是千年的旧俗、万人的阻碍。
韩皙仪又道：“深宫朝堂，内外相应，今日蛰伏，是为了来日‘云开月明’。等到那时，韩玄英、你、我还有少夫人，都会活得更好。”
幼怡默然几息，戚言恬也没有再说话。
“皙仪此言，我……惟余敬意。”幼怡缓缓道，“但是深宫之中，机会虽多，风险也大。若一朝不慎，折损了你，我会很可惜，替庙堂、替万民可惜。”
“江湖之远，亦有青天。”戚言恬补了她的后半句，虽在对韩皙仪说话，目光却只看向幼怡。
幼怡望着韩皙仪，“‘退’与‘进’之间，未必没有第三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