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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辞欢陆闯全文免费阅读大结局_许辞欢陆闯最新章节小说免费

分类: 古诗文  时间: 2023-03-07 09:57:30  作者: panshi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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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金陵,  孙秉老和顺儿已经带着车马和下仆来永定门外的长江渡口接人,旺儿先从船上跳下了,喊了声:“孙先生,好久不见。”

秋末九月,  孙秉老就带着老妻从故土赶到金陵,  在新宅里落脚,  受许辞欢之托整顿宅务,  采买奴仆,料理生意。

许辞欢站在舟头眺望,衣袍在冷风中猎猎拂动,见了孙秉老和顺儿,略点了点头。

孙秉老离开施家近一载,家里大小事情,后来都一一听顺儿说了,此时再见许辞欢,见他神色如常,  寒暄叙旧,  语气还是温和,  但那双眼望着人,  却没有往日那股令人如沐春风之意,  阴郁了许多,像一泓幽静深潭,  揣摩不出他的心意。

在施家的时候,  再怎么样的场面,他眼里都是带着股柔和的光,  气质也偏于温润儒雅,  像盎然生机的湖,  现在年岁渐长,又受了挫,倒是把那些生机都拂了去,露出空荡荡的湖面,彻底沉淀了下来。

“大哥儿清减了。”孙翁老欷歔,“家里的诸事繁杂,以后也多有费心之时,大哥儿还是要保重身体。”

“以后也要托付孙先生照顾。”许辞欢揖手,诚恳道,“金陵人生地不熟,全只能依仗先生操劳。”

他把孙翁老在江都家中账房的一应陈设都搬了过来,连用了十几年的茶壶都带着,显然是器重,仆役来往搬送行李,车马蜿蜒,孙秉老和许辞欢坐车进了金陵城。

马车内许辞欢问起家中诸务,又问顺儿:“这几日有消息么?”

顺儿挠挠头:“未有。”

南直隶省内商旅来往不绝,户籍管得松泛,他们找人,先从驿站、邸店、酒楼、当铺、车行找起,依着相貌年岁口音一家家去问,次要紧的是当地一群闲散的妇人,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心思活络又眼尖势利,遇见生人总会多几个心眼,而后是各牙行妓馆,是否有新进的年轻女子,这几个月从金陵一直到附近的仪征、句容、京口,至滁州、镇江等城,许辞欢又回江都,让平贵沿着水路,淮安、瓜洲一路探问,时至今日,耗费众多,仍是一无所获。

这些花费,孙秉老看着账目,也不由得咂舌。许辞欢从江都回来,将施家名下所有的田庄都买了,取空了标船和生药铺、当铺的现钱,家中库房里所有金银器物都变卖掉了,连金陵的银子铺的放贷都停了下来。

这一通变卖,总共筹到了一万三千两的现银,江都那边目前只剩下一座空宅子,交了一万两都交到了孙翁老手里,剩余三千两留在了许辞欢手里。

“金陵城就不必找了,她不在金陵,那些家当铺还要每日去打点疏通。”许辞欢皱眉,“她手上还有几件首饰,早晚会从当铺里流出来。”

“若年前还未有消息,就去府衙诉讼,悬赏抓人。”

许辞欢并不避讳孙秉老:“还有江都城,所有她认识的人,施家、张家、况家都要盯紧些,淮安那两个婢女的亲眷家,也是紧要的。”

孙翁老在一旁听着,斟酌道:“若是这样长久找下去,家里也撑不住多少时日”

许辞欢舌尖抵住后槽牙,眼里一闪而逝的狠戾:“只有人活着,我付出的这些心血,总有机会找回来。”

她那样机灵的人,定然睁着一双眼睛,默默看着他的动作。

从江都那夜起,许辞欢就没有踏进过榴园,也从未主动提起过陆闯,若是听旁人提及,也是冷漠或暴戾应对。

云绮好些次回施家,想问些两人间的事情,每每都被许辞欢冷嘲热讽,一言不合请出家去。

他没有受过挫,更没有在女人身上败过,没有对任何人付出过那么多。

大概就好像是呕心沥血反哺一个小东西,岂料养出了一个白眼狼,最后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一口。

如若和前两次一样出逃也罢,她用雷公藤下,是真心想置他于死地。

马车入了内城的仙鹤门,驶入竹筒巷,这条阔巷昔年都是绅矜官员府邸,十几年岁月变迁,如今也半败落下来,成了民间私宅,官绅别府,清净了不少。

这宅子已经荒了十几年,原先杂草丛生,燕巢遍布,去年重新换了屋瓦,补了房梁,刷了粉墙,又将园子内疯长的草木花园都修剪清爽,这一年时间断断续续修补下来,已是焕然一新,可供居家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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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宅门横匾还空着,只在大门左右挂了两只灯笼,灯笼上写了“施”字。

这是一间四进的宅子,在寸土寸金的金陵,占地不算阔,但布局紧凑景致,前头门房、倒座、仆舍、账房、书房,正厅都布置得妥当,进了仪门,就是家眷住的后院,小巧景致的花园,养着花木,多是蔷薇海棠一类的艳花,阔长的金鱼池里养着几朵睡莲,曲廊下的美人靠和卷棚清厦是闲时休憩所用,大湖石的碎石铺出小径光滑可鉴,沿着小径往内走,一带花圃掩映下三间明舍是主母正房,后头牵着一带走廊,小圭门里狭长的一个小花园,左右串着几个小小的月洞门,内里都是一进一进的小院落,供孩子们起居所用。

前头的主屋内有一间不大的耳房,地上铺着绒毯,矮桌小凳,没有床铺,房梁上粗绳还缀着两个铁环,这铁环,养过孩子的人应当都知道,铁环下应当还悬着一张圆长的摇篮,哄婴孩睡觉用的。

这屋里还寻出一直掉在角落里的软木棒,上头牙印纵横,是小孩儿生牙难受时,放在嘴内啃咬玩耍用的。

可以想象当年这户人家的日子,前院男主人应对外务,内院主母管照内帷,大大小小的孩子聚在一起玩耍,全家人在屋内用饭说话,一道在这房内哄着最小的妹妹。

杨家有一子二女,当年出事时,最大的孩子才十三岁,最小的那个才两岁,被母亲抱着去秦淮河边赏灯,抄家的时候,主母把孩子塞在婢女怀中,自己回了家。

获了罪,女眷们都是要充入教坊司的,大小都服自尽了,男丁们熬不住,未等流放就死在了牢里。

尸骨都葬在乡下的田庄里,这么多年过去,守坟的人跑了,田庄也沦为他人所有,一切的痕迹都抹去了。

世事更迭得很快。

活着的人,并不需要背负过去,杨家与她无关,和她有关的只有他。

他给的,她从来不想要。

许辞欢换了一身衣裳,独自出了门。

十里秦淮河,有大大小小几十家勾栏院,都是金陵城达官贵人,富商绅矜流连之所,每家都是雕梁画栋,争奇斗艳,每日早上太阳升起时,从临窗屋里破出的脂粉水,将波光粼粼的水面染得五颜六色,叮叮咚咚的乐声从水面荡来,拂醒多少风花雪月的美梦。

他翩然走进了其中一家,是有名的“天香阁”。

龟公笑盈盈招呼新客入内,虔婆上来照应,唤来年轻的姑娘们,花花蝴蝶一样簇拥着,见眼前这客人锦衣玉带,俊颜逸雅,面生得紧,像是个好糊弄的新客,连拉带扯拥着进了雅间。

许辞欢见面前这群莺莺燕燕,佳肴美酒鱼贯送入,琵琶古琴铮铮悠扬,名副其实的销金窟,拂开眼前美人,喊虔婆过来说话:“湘君娘子还在吗?”

“官人要找湘娘子?湘娘子如今已不太往前头来招呼客人,也住不在楼里,另寻了住所过日。”虔婆上下打量他,“我们这儿也有歌喉极佳的姑娘,可陪官人说话解闷。”

算起来,这位名噪一时的歌姬如今已经四十多岁,早年时一曲万金,艳名远扬,到今日已是沉寂,她的天香阁,也在秦淮河旁开了十多年。

“听闻湘娘子偶还出来招待旧友,谱几首新曲。”许辞欢笑问,“我有千金,只求见湘娘子一面。”

屋子陈设艳丽,他笑容也风流。

金湘君住在天香阁最后头的阁子里,听说是位年轻人要见,先是拒了,她近些年鲜少在天香阁里出面,一是年岁渐长,容貌渐衰,不比年轻的娘子们,二是心里也倦,只有些旧交知己来,才出面陪坐一二。

那人接二连三来邀,龟奴送来的都是银票,一次呈上五百两,桑皮宝钞,龟奴连来了五次,三千两银子。

湘娘子不是没有见过出手阔绰之人,不送珠宝首饰,直接送上银票的人,还是第一次。

来人是位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龄,一身浅灰锦衣,清清朗朗,利落的剑眉,狭长的丹凤眼,高鼻薄唇,气质温和,笑容轻快,见她进来,起身朝她行礼。

她没料想是这样年轻,像个读书人,却又少几分读书人的文气,说是贵公子,那身衣裳还不够贵公子的分量,说是富商,又少些商人的圆滑狡诈,又觉得他这笑容有些熟悉,却从未见过,左思右想,始终没个头绪。

许辞欢自报了姓名籍贯:“听闻湘娘子有一曲歌叫水云间,遏云绕梁,余音三日不绝。”

湘娘子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人前展露过歌喉,水云间这曲也停唱数年,见这年轻人奉承,回道:“都是当时大家胡乱追捧,夸张了些,小官人年纪小,竟也知我名号,还知此乐,甚感荣幸。”

“惜未能目睹湘娘子昔日风采。”许辞欢开门见山,“家慈年轻时精通曲艺,尤擅乐器,琵琶管弦,无一不精,小时常听她弹琵琶曲,问她曲名道是水云间。”

湘娘子看着他似曾相似的脸庞,慢慢蹙起眉尖:“敢问令慈名号?”

“家母姓吴,二十多年前曾用过一个艺名,叫兰君。”

兰君和湘君,是同一名乐师教养出的徒弟,一歌喉,一曲艺,从十三四岁就行走在金陵权贵宴会上,弹琴唱曲,琴乐相伴,很受时人喜欢,后来年岁渐大,两人都各归于权贵,只是后来吴兰君远离金陵,金湘君依附了一个巨富数年,又被放逐出来,到秦淮河当了歌姬,名噪一时。

“你是兰君的孩子?”湘娘子愕然,从椅上站起来,仔细打量他的面孔,这才恍然大悟,“你是她的儿子?”

故人之子,已经这么大了。

湘娘子讶然,“你母亲还好么?”

“家母病逝近十年矣。”他起身作揖,“家母临去之前,有言托付我,若日后幸得遇湘娘子,让我替她面谢湘娘子恩情适才带给湘娘子的那三千两银票,是家母还给湘娘子的谢礼。”

湘娘子忍不住落泪:“你母亲怎么那么执拗二十多年,她没给我过一个消息,就这样不声不响我经常想起她”

“家母自出金陵后,在滁州遇见家父,跟家父回江都后,再也未出过江都城,也和前尘往事都断了她用湘娘子赠的那匣珠宝当了嫁妆,衣食无忧,日子过得还算平和。”

湘娘子哭了一场,抽帕搵泪,打量他,欲言又止。

许辞欢微微一笑,有丝冷意:“我是她从金陵带出去的那个孩子,家母只生我一人。”

“你你是那个孩子”她撑着椅圈,心绪如潮水,通红的眼盯着年轻人,“你你都知道的?当年的事?”

许辞欢点头:“家母不瞒我,该知道的我都知晓,但那些都与我无关,家母给我取名施之问,名少连。”

他温声道:“湘娘子唤我少连即可。”

“好好”湘娘子目光在他面上流连,胸膛起伏,“你生得像你母亲很像,很像”

兰君是被有钱人买下,辗转赠送,送到那人家中当琴娘,有时他临窗读书,或与人清谈,会让她在旁弹琴助兴,书房里恣意浓情也是常有,但一直未给过名分。

他清贫时也是有妻有子,只是后来妻儿俱亡,只余下孤家寡人一个,官运亨通,大富大贵后,不知缘由,一直没有再娶。

出事前两日,兰君突然被轰出家门,无处可去,寄住在金湘君家中,那时大祸已至,兰君才发现腹中暗结珠胎,仓皇外逃,湘君赠她一匣珠宝,以做路资。

这一别就是二十三年。

许辞欢有求于湘娘子。

一万两银子,施家如今全部身家,只够他在金陵耗一两年。湘娘子在秦淮河畔浸淫十来年,被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富商巨贾都追捧过,手上有不少名帖和关系。

年根底下,天寒地冻,最热闹的地方在秦淮河的勾栏里,绝佳的交际场合,府衙公子,五陵少年,富商巨贾。

一掷千金就是意气风发。

许辞欢成了天香阁里的常客,几乎未在宅子里过夜过。

宝月被许辞欢带来金陵服侍,正是越想越想不开,越想不开越想,萎靡不振的时候,本来战战兢兢在家等着,谁料想每日许辞欢匆匆回来,换下香气和酒气都浓郁的衣裳,又匆匆而去。

宝月闻到他身上那股子脂粉味,第一次替二小姐高兴。

旺儿在许辞欢身边服侍,时不时被遣回来,向账房支银子,一百两二百两,五百两七百两,零零碎碎的。

孙先生有些愁苦,许辞欢说过:“不管我如何花销,要保证账面上一万两银子,分文不少,我随时都要提出来用。”

只能找江都的当铺和生药铺抽银,当铺尚可撑,生药铺没有本钱进货,渐有些吃紧,半分也吐不出来。孙先生又往两条标船那边打主意,标船一趟来回时间拖得太长,银子折现太慢,金陵银子铺的好几笔官吏贷许辞欢留着,不让孙先生动,顺儿寻人,又是一笔花销,这一万两银子的窟窿,越来越大。

孙先生愁得连眉毛都发白,拆东墙补西墙,金陵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掉了,刚买的仆役又发卖出去,缩衣节食,厨房连顿肉都少见。

天香阁里,气质文雅的年轻人,最贯通的四个字:酒色财气。

最容易结交的就是酒肉朋友,温柔乡里,若是遇到一个风度翩翩,出手阔绰,知情识趣的同好,最好不过。

不仅知情识趣,玩得也开,就是香艳场景在面前,也是嬉笑如常,还能稍加点评两句,做两句艳诗。

湘娘子这阵子,常在天香阁里出入,虽是徐娘半老,但风姿犹存,素手握着一盏一碟,清脆叮咚,歌喉展露,仍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如痴如醉,很是引了一批旧客上门听曲。

在风月场里谈官场,谈生意,出谋划策,沾沾自喜,对男人而言,就是双重春/酒。

第83章第83章
天香阁是湘娘子的产业,  许辞欢在天香阁花的银子如流水,阁内的姑娘都对他青眼相看,寻欢作乐的客人们见这年轻人和湘娘子走得近,  难免有些好奇,  湘娘子解释:“这是我家侄儿,  江都来的生意人,年轻人见识少,  先来这风流渊薮见见世面。”

金陵有那等在风月场所厮混的三教九流,  戏班子杂耍,货郎卖花婆之流,但凡到许辞欢面前,若是让他听见有何难处,总是细致相问,慷慨解囊,  这十来日下来,众人皆知他是个有家底的,  客人见他出手阔绰,难免攀谈搭讪,年轻人不算健谈,说话却总能说到心坎里,  旁征博引带点学问,  也走南闯北有些见识,  一时都引为知己。

这群常客中有一位颇得众商客巴结,乃是金陵丁字库管事太监的一个干儿子,  名叫黄嘉,年近而立,傍着干爹的名号在金陵行走,  许辞欢在天香楼厮混许多时日,常有照面,请此人喝酒赏曲,此人也应承,来往渐多。

黄嘉贪财好色,许辞欢做东,邀众人喝酒赏歌舞,也请了这位太监儿子,吃喝玩乐一应费用都出在许辞欢帐上,连着几日作陪,乐不思蜀,他向来低看这群行商坐贾,斜眼看人,这些时日见许辞欢为人通透,惯会揣摩,心头倒是对这外来年轻商客有一两分青眼,酒酣之际,珠围翠绕,见许辞欢在一旁,轻敛眉头,也不由得问:“贤弟似有愁意?”

许辞欢脸上沾着歉意:“扰了兄长雅兴,弟只是偶生感慨,在金陵这些时日,本想大施拳脚,如今却一筹莫展,不知何以为生”

黄嘉听他此话,正中下怀,也起了提携之意:“甚巧,我这儿恰有一桩好营生,倒不知你肯不肯应承?”

原来是金陵内库府岁末采买年例,丁字库要进三万银的香蜡、粮木,黄嘉从干爹手中把此项讨来,原先交由惯熟揽头去办,只是他狮子太开口,要五千两的贿赂银。须知这一项,办下来也只能支兑一万两白银的利钱,还要打点司礼监、户部等部,本金息钱,扣掉这些,到手也只得几千两,平派下来,不过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黄嘉语气也倨傲:“本是少不得照应往昔旧友,只如今我与贤弟一见如故,贤弟又是个有见识的”

他慢悠悠伸出五个粗短手指头:“年底孝敬干爹,总要拿出些见得过人的礼节。”

许辞欢听他说话,微微一笑,这是真抬举他,给他送了块一万两银子的空饼,预先咬走了五千两的利钱,一口贪了个大的,把他当苦工差使,当下也是奉承,欣喜道:“真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兄长这样照拂,弟岂有不受之理,只是弟虽是生意人,初来乍到,倒对这些内府买办一窍不通。”

他语气微微一转,一口把此事承应下来:“年根底下,也是我当孝敬兄长。”

次日许辞欢就支使旺儿回家取了五千两银票,送到黄嘉面前,黄嘉点了点头,让个小厮带着旺儿,往丁字库去寻了位小太监,领了采办文牒。

许辞欢拿到采办文牒,在手中翻看了一阵,在天香阁请了位常来喝酒,家业又不甚大的行商,充作自己的揽头。

所谓揽头,交由他包揽事项,垫付银两,跑腿办差,等银子到手再付本息,三万银的物料,许辞欢问他:“须多少本金?”

那行商答道:“宽裕些,周全些也要近两万银,费力些,偷偷减减,也要一万五千两”

许辞欢微叹:“那某就交由兄台,把这买办应下来?”

行商看了许辞欢一眼,他倒是有意做这买卖,只是身家甚薄,手上只有五千两银,一时筹不出偌多本金来办事。

许辞欢看出他的为难之处,微笑道:  “我手头倒是有一笔闲银,放在家中生霉,倒是可以借给兄台办事,只收些利钱过活,我图个轻松省事。”

许辞欢手上还有五千两现银,按行例,每月六分行利,五千两银,一个月就是三百两的息钱。

那行商内心算了算,扣去这息钱,还可赚一笔,当下应承下来。

只是这一万两银,本钱尚且不够,还要到别处钱庄去支借个四五千两银子为好。

“这采办物料我也有个出处,你只管听我吩咐去做。”

许辞欢手上还有一批去年的漕粮,是去年蓝可俊运送漕粮时用湖广粮商的陈米换下来的,现在还屯在江都码头,标船上,还有从北地运过来的粮木、香腊等物,漕船上的货物都不缴税,只有打发过路关卡的一些贿银,本金极低。

事情办的很快,东西早有准备,行商很快就把丁字库分领的物料都采办下来,又往丁字库和司礼监、户部去打通关系,正赶上年终户部发禄廪,物料入库,造册奏缴后,许辞欢领到了三万的内帑币,扣去给行商的八千两银,打点各部的两千两银子,剩余的两万白银,都落在了许辞欢的口袋里。

事成之后,许辞欢请黄嘉和一众商客至天香楼赴宴。

黄嘉对这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刮目相看,半分没有推辞,欣然前往。

倒是个做官商的好苗头。

天香阁内。

牙板唱,花裀舞,举觞共酒,醉生梦死。

这场酒闹到半夜,众人最后都扶着花娘,醉意蹒跚去一度。

歌姬掐着红牙板,尤在浅吟轻唱:“晓来思绕天涯叫奴如何不思量不思他”

他在这天香阁内也算崭露头角,今日得意了半日,不知灌下了多少美酒,这会见众人散去,也倦了奉承,半倚半靠在软榻上,懒洋洋支起一条长腿,手臂半搭在膝头,慢悠悠晃着金叵罗,微微啜着酒液,再抬头,丹凤眼半饧,眼尾微红,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晓来思绕天涯,春风自在杨花”

思否?

歌声幽幽停下,歌姬近前,见软榻上的年轻人端着酒杯,半阖着眼,似醉非醉,似睡非睡,轻启唇瓣唤他:"小官人夜深该歇了"

他眯着眼,见眼前一张娇美的脸,艳丽的唇,身上沾的甜香。

那香气很浓,胭脂、熏香、鲜花糅合在一起的气味。

他也醉得迷蒙,眼里晃荡着亮光,嗓音微哑,“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半,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歌姬柔声答,一双素手落在他肩头,“奴家服侍官人可好?”

他轻轻垂下眼。

冬日烧起地龙,门窗紧阖,屋子暖而闷,黏稠得像团琥珀,把人裹紧,红幔低垂,银釭高照,灯光也透着靡丽。

薄绡罗裙飘落在地,纤纤素手去解腰带。

他知道有双柔软的手在身上游走,醉人的甜香,柔软的身体,最是打发孤夜、排解心绪的消遣,于这渐渐凝固的琥珀里,慢慢开睁眼。

“奴自打见了官人一眼心仪官人”妙曼的身体贴上来。

女子雪白的胸脯,单薄的肩膀,再往上,迷醉的目光定定看着那张艳丽的唇,唇瓣如花瓣,一张一合,吐出言不由衷的甜言蜜语,道出千回百转的虚情假意。

他嗅得一股浓郁的香气,将来人揽进怀里。

天旋地转。

歌姬被推倒在榻上,温润俊朗的男人就在眼前,伸出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小官人”那柔软语调起初还是甜蜜,突然咯了一声,顿住,而后急促呜咽起来。

男人好看的手掌掐在那漂亮纤细的颈上,狠戾掐住,猛然收紧。

甜言蜜语吗?

漂亮的丹凤眼,眼尾微垂,一抹微红,眸亮如星辰,极艳。

“咯咯”歌姬艳丽的脸逐渐红涨,瞬而青白,双眼瞪圆。

他盯着女人的脸,眼里一半是醉意,一半是冷光。

任体内的暴戾在身体里游走。

濒死的女人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在他手掌下剧烈挣扎。

死寂一样凝固的内室,酒壶从榻上踢落,叮咚,叮咚,叮咚,滚出许远,壶盖倾倒,酒液汩汩淌在地上。

叮咚,叮咚

许辞欢闭眼,深吸一口气,松开禁锢,从软榻上起身。

歌姬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喉咙里咯咯作响,浑身都在颤栗,蜷缩在一侧。

他下榻,弯腰捞起地上的酒盏,将壶内小半壶残酒灌入喉中。

酒已经冰冷,入腹,却烧如旺火。

烧得他也清醒了三分。

再折回去看那软榻上歌姬,瞪着一双惊恐的眼,抖着唇嘶嘶喘气。

桑皮宝钞落在歌姬的手上。

许辞欢挽衣,出了天香阁,旺儿守在外头,跟了上去。

五天了,他浸在酒场里,没有踏出天香阁半步。

“回去。”

不骑马,也不坐轿,这漆黑的夜里,主仆两人沿着空荡荡的街巷,冷风如刀,一路走回了竹筒巷。

宝月被从睡梦里喊起来给许辞欢煮茶。

金陵的冬天比江都还冷,风大,刀子一样,从早刮到晚,宝月有些水土不服,在府里日子也不好过,不留神染了风寒,鼻头眼睛都是通红的。

屋里也不暖和,炭少,要省着用,这会儿炉火灭了,屋里冷得宝月缩手缩脚。

许辞欢靠坐在椅上,捏着眉心,不耐烦听她吸溜鼻子。

宝月战战兢兢煮了茶,见许辞欢身上的味弄得呛人,浑身都是戾气,不敢招惹,蹑手蹑脚退出去,听见身后人发问,声音刻板:“她的那些东西,是不是都不在这?”

宝月寻思了半会,才明白他的意思:“有一些贵重的首饰、衣裳,起初和大哥儿的收拾在一个箱笼里,这些都带了过来,搁在后头的厢房里。”

他轻轻嗯了一声,又倚回椅内。

屋里只点了一只烛,灯光昏暗,他坐了许久。

这么冷的夜。

为什么要离开他?他对她不好么?

她背负过什么?

他背负的又是什么?

他在衣箱内摸黑翻出一物,光滑冰凉,是她一条旧帕子,还沾着她身上的香。

黑暗里衣料的窸窣声,急促的呼吸声,喉咙的闷哼声混在一处。

回到我身边,前尘往事一概不计较

对你加倍的好

第84章第84章
一个极年轻的美貌女子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手无寸铁,独自住在村子里,能平平静静待上小半载,  这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不管如何深居简出,  如何和睦邻里,如何提防躲避,该遭遇的,  始终躲不过去。

陆闯住的屋子不够安全,这次是掰窗,  下次是破门,或许是其他的诡计,家中门窗院墙都需要牢牢加固,  也需要有人震慑那些觊觎者。

陆闯也是心有余悸。

再三思量,  受曲夫人之邀,  陆闯还是决定小玉和小云去明辉庄小住几日,等门窗都换新后再搬回家去。

曲池这会儿也在明辉庄内,嘴里仍是叼着株青草,懒洋洋倚在廊柱上看曲夫人领着几人进了庄子。

起首那位小娘子,唇色还是苍白的,  一双漂亮的眼睛很干涩,没有半分神采。

大大咧咧的年轻人,  又到了这个年龄,  知慕少艾,  看见年岁相仿、美貌动人的女子,  多少会不着痕迹打量两眼,未必是有不轨之心。

一个外来女子,落在这小山村里,  半夜在水边出没,披发白裙,那一张清丽凝静的脸庞,就浮现在幽幽黑夜里。

他的心猛然颤了一下,山精野魅?狐妖还是女鬼?

若是个凡人的话,那也不是普通的凡人。

村里传的那些,富人家被主母赶出来的姬妾,沦落到此地,他倒觉得未必,曲夫人也不信服,看她见识阅历,应在家里是得宠的,如何能随意被赶出来,况且这样的姬妾,多半被主母偷偷发卖掉了,如何还能带着两个新买的小婢女,到这小山村来隐居。

姐弟两人也提过这些,只是三言两语,没有大肆搬弄:“兴许是不甘胁迫,从人家里逃出来的。”

曲夫人不许曲池去招惹她:“她有心和外人避嫌,你莫去她面前嘻嘻哈哈,当心惹出麻烦来。”

再说也不合适,一个不经事的男子和一个通人事的少妇,正是容易出事的年龄,更是要防之大防。

曲池没骨头似的哦了一声。

明辉庄真像世外桃源,一景一物,都来自曲夫人的巧思构建,庄园一应物件都有,可算是自给自足,庄内多是女仆,只有几个做粗重农活的男佣,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时值冬日,田里的农活不多,庄园内的仆役便腌制盐齑,酿酒晒谷,喂养鸡鸭,每隔几日,就有大车从庄内出去,去集市售卖田庄内自产的粮食果酒和家禽,那些酒楼货店知道这是郭家田庄的物产,都欣然接受,当场厘清银两,钱货两讫,半点不拖沓。

明辉庄一整年的收成也有个几千两银子,足够曲夫人养起庄内上下一众人。

陆闯来明辉庄后,被安置在主屋旁一间单独的雅舍里,每日看着曲夫人领着众人劳作,她自打知事起就跟随在王妙娘身边,要的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农桑耕种,小玉和小云都是农家长大,自小在家里插秧种稻,打渔捞网,跟着庄内人东奔西跑,住的也是乐不思蜀。

那个醉酒的闲汉,只有陆闯见过,她并未对旁人说起,但也很快被村里人认出来,是村里一个懒散人,四处打些零工过活,偶然见过陆闯一面,惊为天人,趁着醉酒,家里小玉和小云又恰好不在,过来滋事,好在没闹出些大碍来。

村里有正经人去奚落指摘他,那人起先不认,后来拍着胸脯信口胡说:“这小娘惯会装模作样,拿乔做张,走路也睃着一双眼看人,一股狐媚劲,不就是要勾搭男人。”

那天夜里,陆闯是被他伸手抓了一把。

“那身段,那胸脯,那脸庞,那嗓音啧”闲汉涎着脸,绘声绘色描绘,“身上还带着一股子香气,有这样的正经妇人么?”

这人满口不正经,污言污语,倒把听的人闹了个脸红。

小庵村民风尚淳朴,村里养蚕打铁,平日多和睦相处,但有人的地方就是这样,但凡有一句闲言碎语,旁人的目光就开始变化。

第一个人起坏心思的时候,后头的都在蠢蠢欲动。

不管衣裳穿得有多体面,面上有多和蔼,举止有多随和,人的内心,或多或少,都是肮脏的。

曲池偶然听见流言,找了那个闲汉,蒙着头暴打了一顿,轰出了小庵村,着实出了口恶气。

曲夫人知道后,皱着眉头道:“你好端端的去招惹这些是非做什么,当心被村里人知道。”

“我就是看不得漂亮的姑娘被这种脏东西玷污。”曲池笑嘻嘻,“做男人嘛,就该怜香惜玉。”

曲夫人略带疑问嗯了一声:“你喜欢宋娘子?”

曲池撇撇嘴,双手搁在脑后,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俊朗的脸上沾着笑意:“她人挺好的,庄子里人都喜欢她。”

“可惜她对你无意池儿,你要谨守分寸”曲夫人微笑戳穿他,“我倒是很赏识她,敢于孤身飘零,就是不知道她能撑多久希望她能早日脱离苦海。”

“蓉姊我知道了”曲池叹气,“你不能期望世上女子都和你一样。”

陆闯在明辉庄住了五六日,也不是白住,冬日仆人们要粉刷墙壁,修缮屋角,将房内家什农具都搬出来洗刷晾晒,她头上包着头巾,跟着小玉和小云,扛扛抬抬,打水浇地,正忙得不可开交,见身前一射之地,砰的一声砸下一株枯黄树杈来。

陆闯吓了一跳,抬头看,曲池正跟男仆们在房顶上翻捡瓦片,砍伐怼着屋顶的树枝。

曲夫人不愿意曲池和陆闯接触,但凡请陆闯过来说话,必要先把曲池支出去,曲池也听长姊的话,每日和陆闯不过点头之交,这会见陆闯穿着灰扑扑的旧衣,包着碎花头巾,额头沾着汗,脸颊也是红扑扑,跟往日那种苍白收敛的气质截然不同,禁不住想去招惹她。

曲池笑眯眯朝她咧出一口白牙,眯着眼,摸了摸自己下巴:“惊扰娘子。”

“没事。”她也微笑,“小心些。”

曲池突然找到了窍门,明辉庄的日子有趣起来。

他也没什么坏心思,常年跟在曲夫人旁边,情窦还未开,莫名其妙就是想逗弄下这个整日带着忧色小娘子。

长长的虫,被他从土里挖出来,捏在手里,从陆闯身边路过,特意顿了顿,吓得她往旁地一跳,忙不迭地跑开。

曲池咧着嘴,见她明亮的眼里慌张一闪而过,笑着把虫子扔进了鸡圈。

在她和小玉站在日头牵绳晒细纱布匹时,吹哨赶着黄犬东奔西跑,在飞扬的白纱里见她细细蹙着眉头,一股似恼非恼的神色,禁不住赶着狗哈哈大笑。

他嘴也甜,常勾得小玉和小云在他身边,跟着阿策,四个人一道去田垄里玩闹,回来一见,有人孤零零坐在窗下,听见嘻嘻哈哈的声音投来幽幽一瞥。

那一瞥看的是小玉和小云,却让一旁的他骨酥身软,桃花眼饧,夜里燥得睡不着,起身下床来灌凉水。

有些感情,就是本能。

在情爱里浸泡过的女子,举手投足之间,惹得这个半大的小子茶饭不思。

家里门窗都修好之后,陆闯仍是要带着小玉和小玉回家住去,明辉庄虽好,她并不想和曲家姐弟走得太近,总觉得会是桩麻烦。

曲夫人见她来辞别,请她喝茶,两人闲聊些家常,曲夫人叹道:“我在这田庄里,不知不觉,已经住了七八年有余”

曲夫人的丈夫死的时候,她才二十三四岁,很年轻,其实要另嫁,也是很好的选择,为何要在这田庄里清净度日,陆闯不知。

“起先是为了照顾策儿的身体,他在家中,总是不自在,倒后来反倒是我更离不开这里”曲夫人低叹,“我就打算在这庄子里,过完这辈子。”

“宋娘子有没有想过,日后要过怎么样的日子?”

陆闯想了想,抿唇:“只想日子过得好些。”她打了个比方,“想吃什么的东西尽管去吃,想穿的衣裳也能穿得起。”

曲夫人微笑,看着她的容貌:  “这很容易啊,锦衣玉食并不难。”

很容易,也要付出代价,战战兢兢守着秘密过了十年,当了十年善解人意,温柔小意的施家二小姐,但凡遇见一点风吹草动,就害怕被揭穿。

陆闯动了动唇:“以前觉得很容易,现在觉得很难。”

曲夫人问她:“宋娘子还很年轻才二十岁以后也不能孤身一人下去吧可有什么打算”

离开施家的时候,她只想要自己的解脱,从未细致打算过以后:“我只想任凭自己的心意好好活着,至于以后,一个人或是怎么样,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没有打算过”

她不是个特别有主意的姑娘,甚至是被动的、略有些油滑的,但要命的是,她很执拗,一旦主意定下来,便难以改变。

曲夫人看着她,目光中带着点怜悯,“孤身女子想要安身立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无非依附丈夫,或者依附家族”

陆闯也忧心忡忡起来。

曲夫人见她低头不语,也将此话撇过,说起一些日常琐事。

回到自己家中,陆闯仍以针黹度日,她绣活在小庵村算是很好的,现在是农闲,村里妇人们常聚在一块做绣活,纺布织衣,有时候大家也会聚到陆闯家中来,一起琢磨绣工,陪她说话解闷。

但是也有麻烦。

那个闲汉近来不知怎的,从村里不见了,但逐渐有风言风语传来,说她借着卖绣活,四处勾引富家公子,小玉有的时候能看见有陌生男人故意在屋前绕路,陆闯走在路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多起来,家里大小三人夜里睡觉都有些惴惴不安,门窗都要用桌椅顶住。

她的容貌,在小庵村算是最拔尖的,秉性又在施家琢磨过,温柔又善解人意,见识也多,许辞欢那些年里,真把她养得很好。

妇人都带着探究的眼神看她。

一个美貌又极其年轻的女人,要如何撑下去。

“若要我说,你真不如嫁了,或是招个上门女婿,这才能安生。”

小庵村远离尘嚣,民风淳朴,陆闯是打算在此靠着一己之力,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但旁人的这些目光和语言,却让她日渐焦躁。

年根底下,市集渐多,闲暇渐多,家家户户的走动也多,最是乡邻们搬弄是非,打架闹事的时候,等年节里,整日喝酒聚赌,更是乱哄哄的。

陆闯做好的绣活都不自己出去贩卖,由小玉带出去,或是直接卖给过来揽货的婆子,她只管在家闭门不出。

第85章第85章
腊月里,  明辉庄下仆连着几日忙着杀猪宰羊,分年肴给小庵村的村民,答谢村民们一整年的照顾,小玉也去祠堂领了块猪肉回来。

家里饭菜都是小玉安排,  吃得简单又朴实,  小玉戳戳眼前的肉,  满眼星光:“九娘子,  今天我们可以烧猪肉吃耶。”

对小玉来说,在水灾前的家里,  每月里母亲会煨几块肉片,  一家人分食,  给肚里加点油水,  那天是家里的大日子。

在江都,猪肉有很多种做法,干蒸、盖碗、磁坛,  酱、糟、红烧,芙蓉肉八宝肉粉蒸肉,  她能说出很多种做法来,但想得最多的是那碗猪头肉。

三斤甜酒、秋油、蜜糖三两、八角葱段香料五钱,  大火文火连续烧上一个时辰,  煮蒸各半,骨酥肉烂,肥而不腻,味道极好,家里的女孩子嫌俗气,面上都不太爱,但每次陪施老夫人都吃得很尽兴。

她已经很少能想起施老夫人,  后来在施家的那两年,祖孙两人的关系江河日下,面上和和睦睦,底子里越发冷淡起来。

施老夫人临终前,只对她一人没有留有遗言,那双混浊发黄的眼望着她,已经没有往年那些慈爱的光辉,分外的疲惫又感慨。

陆闯明白祖母的意思,后悔。

后悔她入施家。若没有她,就没有后头家里那些折磨人的鸡零狗碎,没有天翻地覆,江都施家还有一个完美无瑕的长孙,施老夫人兴许还会多活些时日。

她这么多年得了施家的好处,享过不属于自己的福,后来想一走了之的时候,还在拖泥带水,第一次要可依靠的男人,第二次要丰厚的银子。

她也是那样伪善的人。

第三次,她希望自己能走得心安理得一点。

陆闯见小玉轻快在厨里忙碌,小云吧嗒着嘴,眼巴巴看着案板上的肉,从屋里挑了几个茶盅,也去厨房帮忙。

她会做一种碗盖肉,是王妙娘教她的做法,很小的时候在私窠子里,她们这些小丫鬟吃的都是花娘和客人剩下的残羹冷炙,每年冬天,王妙娘的屋里的手炉上,都会用茶碗做碗盖肉,方方正正,小孩儿巴掌大的猪肉,肥瘦相间,用秋油和甜酒焖一整个晚上,第二日早上她送水进去时,王妙娘总会塞给她一个茶碗,说是赏她的点心,后来去了江都,日子过得好,两人都抛弃了吴江的记忆,再也没有做过这道点心,后来闲暇时在榴园里试过一试,竟也成功,喜哥儿和许辞欢都很喜欢。

陆闯也在炉火上焖了三个茶盅,第二日早上起来,掀开一闻,肉香扑鼻,两个女孩都趿着鞋,从床上扑下来:“好香啊。”

肥肉闷了一眼,都软烂了,肉质香甜,配着早上的粥,分外的满足且意犹未尽。

三个人都很喜欢。

陆闯又依法炮制,这回庄重些,茶盅里撒了秋天收集的桂花,搜罗了一点椒、笋、和香蕈,用心焖了几碗,收拾得干净,借花献佛,让小玉送到明辉庄去答谢曲夫人。

曲夫人平素不太沾荤腥,难得一尝,味道竟然也不错,曲池和郭策也很喜欢,让下仆过来道谢,顺道又送了一大串肉过来。

年根底下,大庵村里有庙会,附近大小庄子都有乡民来赶热闹,也有货郎小贩、花婆行商来兜售些零碎小东西,她算是第一次挽袖进厨房,和姐妹两人捣鼓了半日,把猪肉切了二十几小块,借了祠堂里的茶盅,在火炉上焖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早上让小玉和小云挎着篮子,去庙会上售卖。

这一日下来,竟也赚了不少钱,陆闯亲自出门,去庙会里挑了点东西,回赠给曲夫人一家。

曲夫人见她难得亲自上门,也是殷勤招待,留她在庄内喝茶,听说她做了盖碗肉去庙会售卖,也笑道:“你心思还是很巧,庙会上都是听戏的人,茶水喝得口淡,来点荤腥倒是好。”

“我起初还担心大家不肯买,哪知小玉傍晚回来,告诉我都卖光了。”陆闯笑道,“这一日也赚了二两银子。”

她有些羞涩,从篮子里拿出礼品:“我也不好走远,就在庙会上挑了些东西,虽然知道夫人这儿样样不缺,但好歹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曲夫人见她放上来几块香茶饼,竹根雕的笔筒和泥塑小人,铁铸的小漆盒,都是些还算精致,入得了眼的东西,约莫也要个两三银子,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把赚的银子都拿来谢我了么?”

“是谢谢夫人一家这半年来对我的照顾。”陆闯正色道,“没有夫人援手,我在这儿未必能过得下去。”

还有不多日子就要年节,曲池已经在打点行囊,准备回江都家中见老父,只是迟迟未动身,曲夫人喝了口茶:“马上就是年节,宋娘子不如再搬到庄内来住阵子吧,池儿这几日就要回江都家去,我也要带着策儿回郭家去住两日,庄内没人看守,我心头总是觉得不安,正好也托付给宋娘子照料几日。”

年节里,大家都闷在家里,村内来往走动,外人也多,夜里男人们赌博喝醉,若是再滋事,那就不好了。

陆闯明白曲夫人的意思,她这阵也想了许多,笑道:“我总是依赖大家的善意生活,夫人对我的好,我实在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曲夫人看她一眼:“举手之劳,同是女子,当然要相互扶持些,宋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陆闯也看眼前人淡如菊的曲夫人,正色问她:“夫人是个学问人,我有一惑想问夫人,女子立世,当如何活?”

“若是有父兄扶持,丈夫依靠,疼爱怜惜,那就于家于室,为人女妻。若是无所依赖,那就勤奋守拙,清醒克己,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同好相聚,同苦扶持,自立于世。”曲夫人叹道,“最怕是糊涂不清,或遭人蒙骗,或毁人姻缘,或坠入风月,最后不得善终。”

“身为女子,更该独善其身,端庄持礼,心清身洁。”曲夫人正色,“你瞧单单一个吴江,有多少烟花女子沦落此处,一开始可能因为穷困,不得不走上此道,但如今你看,哪个花娘不是簪金戴银,珠宝傍身,她们沉湎于此,自甘堕落,就再也脱不得身世道本乱,我们对自身更要严待些,这样才能保得周全。”

“那夫人打算在这明辉庄内过一辈子吗?”

她拍拍陆闯的手:“你能做到如今也是不易,我心里也很敬重你,我想再三劝你,不如留下和我作伴,明辉庄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在此度日,远离纷扰,也算逍遥,你不是也喜欢明辉庄么。”

淳朴的小庵村,避世的明辉庄,品德高洁的曲夫人,是她的选择吗?

年节来得很快。

一连几日都是天阴欲雪,大年廿九这日,鹅毛大雪突然就从天而降,飘飘洒洒。

大雪掩埋了稻田,小庵村里整年劳作的农人都停歇下来,到处都是孩子们的欢叫声,家家户户串门的热闹。

曲池早几日就回了江都,临去前还特来和陆闯告辞:“九娘子,来年再见。”

“来年再见。”

曲夫人要带着郭策回郭家去,一定请陆闯搬去田庄内小住,不然不放心她带着两个小丫头在村里独住,陆闯没有推辞,带着小玉和小云住进了明辉庄。

吴江的雪,不过下了一天一夜,便戛然停住,刮过半日寒风后,暖洋洋的日光从云层后出来。

秦淮河冻起一层厚冰,大雪半停半歇下了半个月,雪虐风饕,铺天盖地,到大年里,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外头天寒地冻,天香阁内,却依旧温暖如春,莺莺燕燕,珠环翠绕。

江都家里,只有王妙娘带着喜哥儿和庆姐儿,闭门度日,很是冷清,王妙娘见窗外又飘起了雪,起身去关窗,惊扰了酣睡中的姐儿。

“姨娘。”喜哥儿停下手中书卷,去哄自己的妹妹,“妹妹饿了。”

施家的日子过得太孤寂了。

方玉秋闱得中之后,只等着明年的春闱,一方面要在家安心读书,另一方面来结交的友人也多,家里每日都有访客,突然就热闹起来,云绮嫁给方玉也有一载多,肚子还没有消息,桂姨娘心头也有些着急,每日里寻些良方,多去云绮家中小住,盯着自己女儿养身。

云绮跟方玉在一起,渐渐有了些沉静,性子变了不少,大年初三这日,迎完客人,回屋歇息,突然就不适起来,翟大夫来诊,说是喜脉。

桂姨娘放下心来,她如今也看中方玉,自然是欢喜不迭,云绮掐指一算日子,嘴巴一扁,有些委屈:“明年你要春闱,我生孩子的时候,你估摸着也踏上进京之路了吧?这孩子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方玉有些好笑,看着她的肚子:“那可怎么办,难道不考了么?”

“考,当然要考,我还指望着当状元夫人呢。”云绮起身,“我要写信去告诉大哥哥。”

“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想寄信给她,也不知寄往何处。”云绮微叹。

七八日后,许辞欢收到家里的来信,他这些日子鲜少归家,一直在销金窟里纸醉金迷,也常和湘娘子聊些金陵旧事,见旺儿递信上来,直接拆开,一封是云绮,一封是喜哥儿的。

都各自报了家中之事,信尾都含蓄问他,是否有陆闯的消息?

屋内地龙烧得过旺,热得让人闷汗,酒气沉迷,熏香浓郁,其中各色面孔浮在眼前,形形色色,老的少的,丑的美的,无一不是令人厌恶作呕的面庞。

旁人见他眉头轻敛,笑问:“看施兄皱着眉头,家中可是有忧事?”

“无忧,但是有喜。”他将信还给旺儿收起,笑道,“家中一切安好,舍妹要为夫家添丁了。”

“那可要共饮一杯,祝贺施兄。”众人起哄,捧起酒盅,“来来来,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他从十六岁开始应酬喝酒,不论灌下多少,向来面色如白玉,只是越喝,眼尾眉梢越红,天香阁里的人笑称他“丹朱公子”。

一轮酒毕,他推窗透气,见秦淮河面,凝固如镜,落叶在冰面被寒风刮卷,孤鸟从树梢掠过,窗下有老仆举着棒槌,一下下砸着冰面,抛桶汲水。

为何一直都找不到人,南直隶内,从金陵出去,一点点摸索,已经寻了个大半,金陵、镇江、宁国、庆周、和州、江都、淮安她是不是还活着,若活着,那到底落脚在何处?

吴江。

他脑海里突然迸出这两个字。

为何没有去吴江找过?

他只避开了吴江。

因为吴江是她从不愿意回去的地方,她绝无可能再回到吴江去。

没有什么绝无可能。

她绝无可能离开,却走的很坚决。

许辞欢面色沉沉,直接从天香阁出来,脚步匆匆,语气冷凝,指使旺儿:“去雇船,找顺儿带人,去一趟吴江。”

吴江日头熏暖,比之金陵,多了几分江南小调,绵软春意。

盛泽郭家,因为郭家有女外嫁,家中有喜事,曲夫人承情留下帮衬,过了正月十五仍未回明辉庄去。

郭家是大家族,嫡庶好几房人家,大大小小五六十口人,房屋连甍接栋,这几日阖家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仆从如云,来来回回穿梭。

门房有小仆进去找曲夫人,说是有女客来见,正在门厅倒座里等。

曲夫人正陪夫家族人少坐,暂不得闲,一盏茶后往外走,又被家人拦住,拉扯去做旁的事情,门房小童又进来找曲夫人通报了一次。

前前后后一个时辰,曲夫人终于抽出空来,以为是哪家道贺的女眷,往前头去,却不见人影。

门房处留了一张便条,曲夫人看罢,笑容慢慢收敛起来。

吴江有十市四镇,人烟浩穰,鱼龙混杂,来往甚多。

他带着人,先去吴江县衙里打点关系,领了一帮差人,不眠不休,找遍了吴江大小城乡。

她小时候呆过的那片私窠子,那间荒废的尼姑庵,她可能藏身的地方,最后来到了小庵村。

刚从年节里苏醒过来,又开始忙碌的农人,看着素日清净,车马不通的小庵村内涌进了一群差人和豪奴。

面容俊逸的年轻人,死死地盯着那座屋子,眼神阴沉如暮,呼吸沉沉,肆无忌惮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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