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M.库切为她兼职翻译,透过猴面包树看见非洲大陆的记忆与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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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猴面包树的旅程》近日由后浪出版公司出版,这本书是一场扣人心弦的私密独白,“我”在紊乱的时间和散落的场景中追忆,对个体及人类命运进行了一次虚构的拷问。在“我”狂热的回忆中,每段记忆都具有相同的重量,既拥有孩童般的纯真又拥有苦难和失落的真实。
作者威尔玛·斯托肯斯特罗姆是一位南非作家、诗人和演员,是使用南非荷兰语(阿非利堪斯语)写作的重要女性作家之一。《去往猴面包树的旅程》是国内首次引进她的作品。
同时,这本书是中英双语版,特别收录诺贝尔文学奖得主J.M.库切的英文译本。库切的紧凑行文,对复杂文本的克制渲染使读者拥有独特的阅读体验,而中文译者李斯本的翻译则呈现出一个新的中文版斯托肯斯特罗姆。
[南非] 威尔玛·斯托肯斯特罗姆 / 著
J.M.库切 / 英译,李斯本 / 中译
后浪丨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5月版
2020年5月,译者李斯本为此书列出了几点导读主题,而后与这本书的出版相关的工作者:巫莎莎、宁天虹、蒋茵迪也一起参与进来,最终共同完成了一篇意见不一、相互启发的对谈文稿,现本报经授权选摘刊登。
数个夜晚,也像数次去往猴面包树的篝火夜谈。他们从这部小说的背景聊起,谈到了书中非洲真实的自然和文化元素与“寓言小说”的关系;然后讨论了以破碎的殖民地语言书写和讲述自身的困难,以及书中奴隶女孩总是提到的“时间之谜”,从人类文明的苍凉引至个体存在的困局,有和斯托肯斯特罗姆一起瞭望文明时感到的哀愁,也有为百代过客投身其中的努力所打动的静默。
01
遥远的共通性
李斯本:可能需要先说明的是,这本书虽然笔调虚幻,但是书中的自然、地理元素都扎根于真实的世界:用鸵鸟蛋壳储水的布须曼人,南非语里称之为kopje的怪石山丘,内陆深处记录史前人类狩猎生活的岩壁画,包括稀树草原上的动植物,甚至水晶山,沙漠之城都并非异想天开。事实上那些山丘和岩壁画非常著名,南非的读者可以立马有所联想,但是非洲以外的读者可能会误以为这些都是想象。
巫莎莎:没错。这是一个作者精心梳理、构建于真实地理元素上的寓言世界,我想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真正感受到这个故事的分量。
比如,如果从南非东海岸(我们假设它是达伽马的船队曾停留过的德班)出发,一路北行深入内陆,面前将横亘着图盖拉河。德班附近有着如今的伊西曼格利索湿地公园,离岸不远就有大片的沼泽。比如,开罗被称为沙漠之都,从赫尔格达沿红海去往开罗的海滨路拥有“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著名景致——火焰指的正是红色沙漠。而埃及西面,拜哈里耶和费拉菲拉绿洲之间的白沙漠上,有着一座水晶山。再比如,布须曼人居于稀树草原地带,身材矮小,讲一种靠弹舌发声的语言,用鸵鸟蛋壳储水,有着绘制岩画的传统。而他们最北的分布区域只到坦桑尼亚——仍在赤道以南。
作为一本寓言小说,作者并不打算让书中的地点与现实分毫不差地一一对应,而是东拎西捡起一些零碎却鲜明的元素,拼凑出了一个比现实更紧凑的非洲世界。根据作者一路埋下的种种线索,当我们终于梳理出他们的远征路径和他们的沿途所见时,才终于理解了这条路径、这些风景,对人类来说意味着多少悲喜、多少得失。
李斯本:她是构筑了一个虚实结合、亦真亦幻的完整世界,有如造梦。可是真正令这个世界走入我们梦中的,永远不是地域性的东西。真正令它走入我们梦中的东西永远是具有普世性的——其中就包括了你说的悲喜、得失。人在冰川和月亮上看到的也是自己的生命。我们说到地理文学,总是会联想到异域风情,可是当你把不同国家、不同气候、不同历史背景的作品放到一起时,会发现尽管故事的环境、语言、叙事氛围完全不一样,但是人都是一样的。最基本的生命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就这本书而言,我们可能无法共情具体的苦难,但依然可以从遥远的故事里读到共通的挣扎:爱欲,虚荣,孤独,生存的心灰意懒,追寻幸福的小心翼翼,探索未知的冲动与激情,存在于世的巨大困惑。这些东西都让我感到亲近。文学就是这样才可爱。不是猎奇,不是culture shock,是遥远的共通性。
02
失落的语言
李斯本:这本书的语言很值得一聊。它的能量密度很大,文字非常汹涌,给人一种不管不顾、排山倒海的感觉。比起文字它其实更像音频。《J.M.库切传》里也提到,她(女主人公)所使用的语言是一些声音和不常见句法的组合。这可能和作者的舞台剧背景有关,但我更倾向于认为它承袭自非洲古老的口述文学。
这种口语叙事的方式,模糊了地域、时间线,甚至情节本身,突出了讲述者的情感、想象和讲述者本人对苦难、快乐、虚构与真实的理解,因此读者也会跟随讲述者经历一些小规模的崩溃,一些忽然的自省与清醒,一些好似远眺的停顿,一些茫然无措的呓语。语法、标点符号、用词规范,都沦为次要的东西了。
巫莎莎:嗯,你是从文体的角度出发,其实从角色特点出发也是同样的结论。我觉得与其说这样的语言特点是作者的选择,它也可以理解为是一个自幼被剥离母语环境,又在之后的生活中反复习得新的语言系统的人使用语言的唯一方式。
对女主人公来说语言不是一种本能,不是根植于内心的声音,她对万事万物的识得和所思所感是先于语言而存在的。她只是在用自己从各个时期各个环境里学到的语言片段去对应自己已经认识的东西,其结果必然是语言的混杂散乱。所以,这本书的叙述不尽然符合语言规范反倒更合理。
李斯本:是的,女主人公没有母语,这一点其实挺不可想象的。她讲述的故事是完全失落的,只是一些“叮叮当当的声响”。语言之死,叙事之死,也像洪荒里的一撮尘土,令人惊悸。
这种失落也或多或少地隐喻了殖民地乃至整个非洲文学的现状:故事被打断了,故事已无可追考,故事再无人聆听。讽刺的是,就算是这个故事本身,也是用殖民者的语言,即南非荷兰语写就的,而就在上世纪70年代南非还爆发过抵制南非荷兰语普及教育的动乱。
这本书最早由库切译成英文,后又被转译为希伯来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瑞典语、中文……但它们全都不是奴隶女孩的母语。一切都失落了。死去的语言是成千上万无从表述的愿景和苦难。或许换个角度,不管是原作还是后来世界各地的译本全都是在极力模仿昔日的古老吟诵,都是对一份早已失落的语言的想象和翻译,都是一些“叮叮当当的声响”。
宁天虹:听说非洲文学,或者说最早的非洲诗歌,很难被转化,也就是说它们有很强的地域性和排异性,除了非洲本地人可能知道它的大概意义,被翻译成其他语言传到其他国家之后,它原本的意思可能会“飞掉”。
蒋茵迪:我想正是这种“语言的失落”使得这部小说的叙述在困境中具有多重向度。在这部小说中,抒情和诗性语言是首先侵入读者的要素。正如大家说的,这种抒情语言既是殖民地语言构成的,也是女主角“居无定所”的习得性语言,所以读者看到的不仅仅是语言的错乱,而是会更深地感到叙述者本身的犹疑——整个叙述主要是在“过去时”和“现在时”中交叉,奴隶女孩在尝试拼凑自己屈辱的过去。
比如故事的开头,“那,就怀着怨憎吧。但我已禁止自己心怀怨憎。那,便怀着嘲讽吧。嘲讽就轻松多了。它透明坦率,漠不关心;我可以像一只缩进巣里的鸟儿,退回我的树洞里,去笑话我自己。” 语句的韵律是诗歌式的,有浪漫的意象,可是节奏和语义之间的内在的辩驳却并不导向浪漫主义。实际情况是,女孩无法完全怨憎,也无法完全嘲讽,既是羞耻的,也是渴望庇护之所的。反思定位了叙述的基调,也正因为反思,女孩没有在任何一种具有确定性的态度上停留,始终将自己立于“拷问”的位置上。
因而,诗意语言的氛围提供的并非是她对美感的追求,而是始终迷离于其间,希望在残酷的世界、自我的思想迷雾中寻找自己的意志。
我们在《洛丽塔》中也可以看到亨伯特的独白,无比诗意。纳博科夫也在通过“内在”描写残酷,“让我们目睹私人对美感的追求如何造成残酷”(罗蒂语);而斯托肯斯特罗姆则是通过诗性的内在挖掘展示诗性本身的模仿性,以及诗性本身所带来的颤抖和不安。
03
时间之谜
巫莎莎:在看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始终能感受到一种逃不掉的威胁——来自时间的威胁。
时间是永恒,是不可逆,是无声无息吞没一切的力量。人类被放逐至无垠的时间荒野之上,无法逃离。于是试图用时分、日月来计算时间、部署时间,妄图利用时间完成能超越时间的成就,成为永恒、成为不朽。
人类不愿在岁月流逝中作为一个哈欠,作为一缕稍纵即逝的气息而存在。但远征队眼前残破的石墙、不明所以的岩画,却只像一缕轻烟、一声叹息,证实了时间荒野上,人类完全多余的存在。人终有一死,文明终会消亡,唯有时间永恒不朽。
李斯本:时间应该是个终极谜团了。往大了看,这个故事的主角也是时间。它其实引出了一个问题,人类在完全不可捉摸、完全无可抗衡的东西面前会如何生存?我想了想,似乎是逃避。
女主人公一直为时间所困扰、威胁,因为跳出了人类社会的她没有任何可以逃避时间的方法,而反观人类社会,大概就是一个集体逃避时间的大型组织。工作,娱乐,社交,都是为了忘记时间这个噩梦,为了居于其中而不自知。
这感觉就像不断往沙漏里填沙子,我们不知道沙漏为什么漏,只能不断去想沙子够不够多、够不够漂亮、有没有意义。可能这整件事都是和宇宙相悖的,但这是我们唯一擅长的了。
蒋茵迪:我觉得整本书的“远征进程”都可以看作是持续进行的“时空对照组”,这也是斯托肯斯特罗姆在创作时要处理的一个核心问题:女孩“过去的身份”与“后来的身份”之间交织的回忆对照,在艰难的回顾中进行的自我反思与求索。
她提及时间带给她困扰时往往是处于“现在时”的猴面包树中,是作为一个自由人的时候。“时间之谜”在这里,是完全断绝与人类社会的联结之后,才得以直面时间之虚无的困境。荒芜与时间开始对等,所以她捡来的珠子,作为一种实物,也作为一种象征,提供了维系秩序的可能性。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说:“……全都混杂在一起了,我没法甩掉时间了。” 而在结尾,她说:“我按照韵律数着它们。终归还是有用的,小小的钉子,将对我而言久远的往事与神秘的事物连接在了一起,是正在消失的意义的珍贵的、小小的迹象。”
这些钉子,这些语言,这些回忆,往往不是由因果逻辑衔接的,而是通过联想和感受的对撞。可是读者通过这些错乱的钉子,却能感到灾难带来的虚无中,一个女性踌躇独行的艰难和勇敢。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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