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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秋听到小韶关的名字，心里就泛起一阵愧疚，她至今记忆犹新的，不是他决然乘艇奔赴日艦锚泊海域时的坚韧眼神，而是秦禹桐送花簇给文琴时的那一刻……
湛秋记得清楚，小韶关当初躲在角落里，望着自己眼前的这一切，文琴，他心爱的文琴，此刻自己的长官正捧着花束，一步一步走到了文琴近身处……
小韶关确信，相比之下，秦禹桐能给予文琴更好的未来。
可最终“意难平”的，却是湛秋这个局外人，她忘不了，忘不了小韶关藏在角落里哭泣的样子，忘不了他落寞的眼神，忘不了他失神落魄的背影，她当时想，这个男人，是有些窝囊的，可后来，黄浦江口一声巨响，日艦几近沉没，她又想，或许晴夫人当年饶恕了青葙，甚至一向以传统持家的她，闭口不再提青葙做裸模的过往，也不是逃避。
湛秋想，月老手里的红线，该是乱成了一团麻，与谁纠缠不清，与谁始乱终弃，或许要用一辈子去解答，可终究，一根线只有两个端口，一头拽在月老手里，一头，则凌乱在风中。
秦禹文一声招呼，湛秋才回过神，“秦老师，明天，阿秋就去《斯顿时报》社。”
秦禹文淡淡一笑，“人家正在咱们报馆侯着呢。”
湛秋愣一愣，“那秦老师同我一起过去？”
秦禹文点点头，他指了指身前的路，“走吧。”讲完，他就兀自迈开了步子。
谈起这段时间的事，他扭头望了湛秋一眼，笑着长吁了一口气，“”项羽当年不习剑，狂妄说一剑不能挡万夫，我这弟弟如今以书为器，独独对音律与哲学有了兴致，心里想的，却不是什么民族家国的大事，我看楚汉争霸，刘邦赢了天下，可项羽虞姬，却替后世多少对苦命鸳鸯，做了表率。英雄难过美人关呐，也未尝不是好事，当年父亲摁在他书桌前，他都不曾习练上一课，现在想想，劫数里，竟是差了这么段缘分。”讲到这，他顿了顿，又接着说:“禹桐这个夏天休年假时，要回北方一趟。”
湛秋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深意，忙问:“文琴肯随秦上尉回陕西临潼？”
秦禹文笑笑，“是要到山东去看看，他听文埙说，雍城的古桑园里，求姻缘很准……”

第捌拾玖章 黛青燕来别来无恙
眼前，一片废墟。

湛秋拿着秦禹文交给自己的信函，拆开后读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想不清这署名“黛青燕”，自称老朋友的人，究竟是谁。她一边想着一边往前走，直到在报馆前厅，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安娜！”湛秋叫了一声，她显然不相信，这个美丽的德国姑娘，如今竟是一头短发。
安娜优雅地甩了一下菠萝发，左手搭在胸口，微微鞠躬，“湛秋，别来无恙。”
湛秋点点头，摸着她短短的鬓发:“快，快跟我好好说说，这些年，你都到哪去了？”
安娜抓过她的手，只是淡淡地笑着。
细细探看下，湛秋见她双唇弱白，还有些皴裂，“先跟我进来，我给你倒杯水。”
可黛安娜却纹丝不动，“我这趟来，是受怡宁之托，东京帝国大学这季末组织毕业生联考，怡宁在的农学院，因为实践课耽误了段时间，所以要晚一些，可她说，大概仲秋前后，她就要回国来，”讲到这，安娜顿了顿，她望着湛秋，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又唇角弯弯，“阿秋，听说你曾在陕西、甘肃考察过一段时间，对夷石榴这个品种记述了不少资料，怡宁回到金陵后，大概就在农技部任研究员，或许要找你请教不少问题。”
湛秋知安娜向来喜开趣乐话，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再抬头时，讲话也平淡如水，“我二哥……”
安娜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又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了她手背上，“在东京，怡宁跟你二哥见了面，具体怎样我不知，只是听监造团的其他人讲，柳若柔那几天，精神一直很不在状态。”
“见面了就好。”湛秋柔柔自语。
入夜渐微凉。
时逢“一·二八淞沪抗战”结束不久，对于長海艦的订购，国内舆论多持批判态度。
湛秋与安娜沿街走着，聊了很多。
让安娜感到意外的是，对于这次订艦，湛秋对自己胞兄的抉择，却与民众站在了一边。
“安娜，你知道吗，怡宁姐古道心肠，在海参崴时，柳絮花信之年就长眠在了鄂尔克海，若你读过亨丁顿写的《文明与气候》，就会知道，北极海冰融化、欧亚积雪变化，还有源于西伯利亚的高压，大自然的力量，或许能把柳絮一路送到中国的东海来，要她看着長海艦，看着怡玮……从日本回来，”湛秋有些哽咽，“安娜，你说……柳絮这孩子，该是怎样一番心情？”
安娜知道，湛秋此刻对海军部最终抉择的认识，已经与柳絮的死合到了一起讲，字字句句，仿佛都在抒发着迁怒的意味，在自己印象中，湛秋是个很矜持的女子，可此刻，她显然已经失态。
可作为和事佬，她还是说了不少劝诫的话，“柳署长是军人，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我想你们中国的海军本部，一定也有不便与人提的难处。”
湛秋轻蔑一笑，“小时候我身体弱，娘亲在世时，每每我被人欺负，哭着跑回家，她便训斥我说，没了爹的孩子，就是没了根，她不许二哥替我出头，门一闩，屋外再大的雨，任凭我哭喊，也没有答复。后来我硬着胆，愣是把几个男孩打得求饶，”讲到这，她面露愠怒，再开口时，却又分外平静，“植物生长要素里，土壤只是其一，嫁接、栖生，哪怕寄生都不过分，就像维多利亚路能通到印书馆，仁爱东路一路小跑，在大世界舞厅拐个弯，也能通到印书馆，所以我想，娘激怒我，要我自己出手……是对的，‘打不过’与‘不敢打’，是两码事，‘想要打’和‘喊着要打’，一字之差，释义同样谬已千里，不信我们就往西南看，国府在江西参与围剿共产党的军艦，倒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一番话，着实让安娜不知再做何言。
她原以为关于怡玮与文琴、青葙等女子的流言蜚语，才是湛秋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如今一番激荡的话听来，倒是自己看窄了这个东方女子的心胸。
湛秋的凿凿言辞，也为安娜报道淞沪当下时局提供了新的方向。这里的战事，她早已在世界各大报刊中见过无数遍，可等来到了这里，却另有一番体会，焦土、死难、流离……让她心中发慌，她想报刊作为当代人的眼睛、耳朵，却独独传达了十九路军英勇抗争的一面，关于这里的惨烈与肮脏，似乎涉猎不多。
东京。
公试测得，長海艦最高航速二十二节。
数据传回国内，海军部授意柳若柔，待到武备装载完毕后，需重新测得公试参数。
中国海军作战本部送到东京的图纸上，多处绘制了艦炮加装点。柳若柔才翻阅开，便禁不住将手中的烟蒂碾灭在烟灰缸中，即使自己不是工程师，他也知会，長海艦若真按图纸加装武备，就重心方面而言，便也意味着，它将失去远洋作战的能力。
果不其然，江南造船廠的工程师来到后，只一展开图纸，尚未细看，便纷纷摇头，“柳署长，这般设计，单单要了个威武的面子，后果便是球鼻形艦艏设计的長海艦，操舵兵一个左满舵，七级风力航行下，兴波阻力会推送着浪花直接打进机库平台。”
彼时，柳若柔站在机库顶楼甲板，他俯身下去，面目平静地转动着高角望远镜，却没有理睬工程师们的话。
船坞靠近廠区西南侧，矮矮的木桩墙，挡不住街市上的繁华，对于工程师们的苦苦等待，他并未表任何态，只是强调:“海军建设署要求我们，武备的列装，必须严格按照海军部的授命来，至于舾装，则可以充分吸纳造船廠的意见。”
讲完，他将望远镜角度固定好，起身，要怡玮看看镜中的风物。
工程师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顿时耷拉下脸，“长官，斗胆问一句，可是福州老家？”
柳若柔听出了他话里的质问意味，他回过头来，见他怀中捧着满满几捆图纸，嘴唇干裂，就要带他回宿舍船细细谈。
那人唇边的肉却横了横，“国家订这一艘军艦，也给了我们这些人一个学习的机会，从水平盘到‘三年’式艦炮，再到燃气轮机，这是技术上的革新，没得说。可无畏艦时代，我们就嚷嚷着五族共和，嚷嚷着地大物博，如今看来，这眼界，倒更像老祖宗留下来的一个成语——井底之蛙！”
他讲话一口吴侬软语，柳若柔便自知，他老家该是江浙一带。
尽管言语咄咄逼人，可讲真，柳若柔心里却涌进一阵暖，至少自己把关从国内带出来的工程师，肯讲真话，也不枉费自己的眼光。
他同样自知，海军部授令長海艦超常规列装武备，是照顾到捉襟见肘的财政，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抉择。西方列强的军艦分工明确，很难看到一艘排水量仅三千吨的轻型巡洋艦，列装如此多的武备，但長海艦的真实用途，其实是担当福州海军学校教学艦之用，抉择的背后，走的是海军人才培养之路，这份苦，他说不出，讲话，也得真几分，虚几分。
他走上前，替工程师扣好最上方的纽扣，望着自己身前的同胞们，比在国内时消瘦了不少，衣领起了绒球儿，浅浅的胡渣，倒勉强挡住了那消瘦的颧骨。这几日，怡玮与自己一同忙着处理械斗事件，抽不出身，長海艦预备第二次海上公试的事宜，就都压在了这几名工程师身上。
他想着，看着，心里，也是难以名状的愧疚。但長海艦的真实用途，目前尚属绝密文件，他不能讲，异国他乡，一旦有所纰漏，若是让日方顽固派知道了这层关系，高堤溃于蚁穴，此前为長海艦回国所做的一切努力，便都要付诸东流。
此刻，柳若柔的心里，早已乱成了一团麻。
恰这时，又有人沿着旋梯上了艦。
“柳长官，老朽来晚了。”
“是孔老先生。”柳若柔正了正军装，对于孔孝夔的到来，他并无准备。
薛义林紧紧跟在孔氏身后，怡玮见他面色黯淡，目光与自己对视到一起时，就怯生生地连忙躲开。
孔孝夔环视了一圈众人，兀自在机库甲板上走了一遭，舱外壁新涂了甲板漆，此刻阳光明媚，倒也给这艘前途未卜的军艦，增添了不少威严感。
他看在眼里，却轻蔑一笑，转身回来，看了看怡玮，又目光冷冷地落在了柳若柔身上，“多少年前，北洋水师访问东瀛，在艦炮上晾晒衣裳，喔，听说还有女人的亵衣、红肚兜，日本人见了就喊打。如今柳次长拿着新式望远镜，却只知观望东京的花柳，哪日不尽兴，说不定还要找几个走着小碎步，躬身弯腰的东洋女人，就着清明前新酿的清酒，赏上几副浮世绘里男女媾和的优美之姿，天皇兴奋呐！他们巴不得把柳次长眼前的望远镜，再加几倍焦，要你瞧好富士山下，樱花盛开的美景，若是你急不可待，乘水上飞机一路飞过去，我想用不了几天，这街面，就更为热闹了起来，到处都得是替你喝彩的天皇臣民，他们念着《孙子兵法》里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嘲笑某些人，被自己老祖宗教育得真好，如今风水轮流转，”讲到这，他顿了顿，抚平胸腔处止不住就要溢出来的愤懑，待终于捋顺过来这口气，他的嗓音又抬高了几分，“丢骨气的，可是你我这两辈人？可是海军这一干人？”
一声质问嚷出口，他的手指几乎已经戳到了柳若柔的鼻梁上，脸上也青筋暴起，“北洋水师当年再窝囊，抽大烟，眠花宿柳，可不管怎么样，多少管带，多少水兵，也是沉在了自家的大海里，他们光荣，哪怕葬身鱼腹，也是一段佳话！可你们呢？如今定远艦、镇远艦的主锚，就摆在这倭人九州岛的上野公园里，你们这群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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