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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被强行带往城门。
大军得胜归来的号角已经响起，远处烟尘漫天，那绵延的军队越走越近，直到停在城门前。
全军倏地跪下，黑压压一片声势惊人。
萧景琰这才发现，军队最前方的竟是身坐轮椅的虞靖，他身旁，站着自称虞捷的那年轻小将。
蓦地，原本浑身散发着冷意的萧景琰心中不安涌起，他抿紧了唇，心跳越来越快。
看见萧玄，神色悲哀的虞靖从轮椅上撑起，强撑着跪在了地上。
“回禀陛下！虞家军此次歼灭敌军近五万，羌国大将军拓拔炎被我方斩首，十年之内，羌族不敢再犯！”
“虞卿快起……”萧玄不顾帝王之仪快步走过去抬手将人扶起，神情沉痛。
虞靖却再次深深一拜，整个身体都几乎埋在地上，嗓音嘶哑。
“我方牺牲士兵两万八千人，主将虞晚卿斩首拓拔炎后，中箭而亡。”
“我虞家军众将士不负皇恩！不负百姓！不负天下！”
话落，萧玄身后的萧景琰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下一瞬，他不可置信地扬声道。
“什么主将虞晚卿中箭而亡……虞靖，你可知欺君是什么罪！”
萧玄怒喝：“混账，你给我闭嘴！”
萧景琰血气翻涌，呼吸粗重。
他如同一头被惹怒的豹子，煞气四溢，瞳仁红得吓人。
“虞晚卿明明在镇国寺，我这就去将她带回来让你们看看……”
突然，一阵空灵而悠远的铜铃声响起。
跪在地上的黑压压的士兵们渐次散开，露出一条道路。
接着，就见八个将士抬着一副纯黑的棺木，缓缓走上前。
而那铜铃声，正是由挂在棺材四角的招魂铃传来。
他们庄严而肃虞，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却又缓慢，似乎怕惊扰了棺中之人。
随着清脆铜铃声渐逼近，萧景琰连呼吸都屏住！
难以言喻的惊惧如潮水般涌进身体，心脏像是被细细的丝弦一圈圈缠紧。
这时，走到最前方，抬棺将士们扑通一声跪下。
众多粗豪的汉子们脸上却溢满泪水，声带哭腔。
“陛下！元帅！我们带晚卿将军回家了！”


第11章

萧景琰只觉眼前一阵眩然，他脸色变得比身上那领华贵的丧服还白的令人刺目。
一个又一个不曾细想的细节在他脑海中闪过，可他却固执的不愿相信。
“我不信，虞晚卿绝不可能在里面，你们全是骗子，虞晚卿你给我出来……”
他想要上去打开那棺材，却被一群神色愤怒的将士拦住。
萧景琰不管不顾想要动手，萧玄一声爆喝：“将永安王给我拿下。”
就在这剑拔弩张至极，一道冷然的嗓音传来。
“将棺材打开！”
——竟是虞靖。
将士们不可置信地望过去，失声道：“元帅！”
虞靖又说了一遍，喉头微微发抖，声音却变厉：“打开！”
就连萧玄亦不忍道：“虞卿不必顺这孽障的意，我这就将他抓起来……”
虞靖微微摇头，又抬手对身后的虞明修示意。
虞明修叹了口气，走上前带着喑哑难抑的腔调道：“堂姐，得罪了！”
沉重的棺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森冷至极的气息率先传出。5
随后一张毫无血色却又美得惊人的脸露出在众人眼前。

虞晚卿静静躺在棺木中，仿佛只是睡着。

她的身下是一块完整而巨大的冰，边上撒满不知名的花草，左侧则是断裂的红缨枪。
领头的将领抹了把眼泪，解释道：“这是为了保住晚卿将军身体不腐从边疆冰川上挖的千年玄冰和草药。”
萧景琰仿佛听不见他们对话，只红着眼死死盯着棺木中的那张脸，下一刻，他身体猛地一晃，想要上前抬手抚上虞晚卿。
而虞靖，终于第一次动手。
就算是残了，他也是曾经的楚国战神，萧景琰十五岁就带兵上战场，自然也不甘示弱。
只是两人手刚碰在一起，就被萧玄喝道：“你们都当朕死了吗？”
萧景琰是个疯子，虞靖却不能不管不顾，他稍一怔然的瞬间，萧景琰便触碰到了虞晚卿。
一股侵入心中的寒意从萧景琰指尖传来，那绝不可能是活人会有的温度。
他一只手捂住胸口，身体颤抖厉害，整个人跪倒在棺材前。
“虞晚卿，别耍花样，你不是想要头发，想要学琴，想要学画，我都答应你，你给我睁开眼……”
棺中的人依旧没有一丝动静。
萧景琰继续撕心裂肺的凄厉诘问：“你不是说本王想要什么你都能办到？你说话啊？”
虞靖眼中带上深切恨意：“你想要她说什么？你不是从不愿与她说话？她根本就不喜欢弹琴也不喜欢画画！”
萧景琰置若罔闻，发出一声低哑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虞晚卿，你这个骗子！”
虞靖握紧双拳，深深吐出一口气，对着萧玄道：“陛下，求陛下允许臣妹晚卿与永安王和离，臣想将晚卿葬回虞家祖坟。”
萧景琰猛地抬头，眼里是瘆人的执拗，却又夹杂着几分无助。
萧玄看着眼眸猩红的萧景琰，沉默片刻，闭上眼吐出一个字：“允！”
虞靖跪下：“谢陛下！”
萧玄一抬手，示意御林军将萧景琰带走。
萧景琰却紧抱住虞晚卿，就在士兵靠近他时，他突然身子一倾，嘴里喷出一口鲜红的血。
那血顺着棺木边缘缓缓流下，所有人俱是一惊。
萧景琰却一把将人抱起，跌跌撞撞就要跑。
众人想要拦住他，却见萧景琰走出两步便软软倒了下去。
只是倒下去时，他却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了虞晚卿。


第12章

待萧景琰再次醒来，两只手上已被包上厚厚纱布。
一旁等候多时的萧玄松了口气。
因为萧景琰将虞晚卿抱的太紧，为了不伤害到虞晚卿的尸身，便只能卸了萧景琰的腕骨。
想到这事萧玄就觉得气血上涌，人活着不珍惜，死了却做出这般模样。
“萧景琰，你真是……”
话说到一半，就见萧景琰倏然起身平静地打断他：“皇兄，我这就去镇国寺接虞晚卿回来。”
萧玄一滞，不可置信道：“你去干什么？”
萧景琰神色从容：“去接虞晚卿！祈福三月，如今大军凯旋，她也该从镇国寺回来了！”
萧玄定定看着他，眼神惊疑不定。
“可是虞晚卿已经为国捐躯……”
此话一出，萧景琰嘴角猩红流出，再次呕出一口血。
下一秒，他抹去嘴角血迹，神色严肃：“皇兄莫要胡言，我这就去将她带回来！”
萧玄神色大变，对身边侍从道：“快传太医！”
紫薇殿内，一群太医战战兢兢。8
半晌后，太医院院正抖着白胡子对萧玄道：“陛下，王爷或许是受到王妃去世的冲击，一时难以接受，所以大脑为了保护自己，便选择性遗忘了王妃去世的事实。”
“但王爷的心脉还是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万不能再受刺激！”
萧玄问：“他的记忆什么时候能恢复？”
太医们面面相觑，最后才犹豫道：“短则三五日，长则几年也未可知。”
萧玄勃然怒道：“朕养你们何用？”
太医们尽数跪下：“陛下息怒。”
一名年轻太医道：“陛下，找到药圣南农或可使王爷尽早恢复，只是药圣素来四处云游，行踪不定……”
萧玄一怔：“安排下去，遍寻九州，请药圣至我大楚。”
太医们离开后，萧玄身边的内侍小心翼翼道：“陛下，七日之后，便是永安王妃出殡日，可太医说王爷不能再受刺激……”
萧玄沉默良久，疲惫地闭上眼：“传朕令，永安王萧景琰行止不端，禁足皇宫三月不可踏出。”
半日后，一道圣旨降下——
“良将逝，举国悲，虞家晚卿巾帼不让须眉，社稷平定有功，敕封骁卿侯，赐金缕玉衣，按元帅之礼入殓出殡。”
这还是楚国第一位封侯的女将军，举国皆惊，却并无人提出反对意见。
若这样的女子都不配，还有谁配？
唯独让民众更感兴趣的，是敕封诏书上写的虞家晚卿，而不是永安王妃。
“骁兰将军灵柩回来那天，永安王还在娶亲，真是可恶，骁兰将军当初怎么就嫁给了他？”
“这样的奇女子，当真是可惜，所幸陛下圣明，让她死后回到了满门忠烈的虞家！”
街边，一蓝衣公子发出一声嘲讽的嗤笑，正是萧景琰的好友，镇南侯府小侯爷林邺。
从前大家都觉得虞晚卿只会舞动弄枪粗鄙不堪，配不得楚国第一君子之称的永安王。
如今虞晚卿死了，大家倒像是都忘了一般，说辞倒反过来了。
他低声呢喃：“虞晚卿，若有来世，你可得擦亮眼睛。”
话落，林邺往挂满了白灯笼的虞府走去。
活着时他与虞晚卿无甚交集，如今，总得送她一程。
也算是了却那不曾说出口的欣赏与遗憾。
而此时，紫微殿里，萧玄刚打算小憩，便听见焦急的声音传来。
“陛下，不好了，王爷……逃跑了！”


第13章

萧玄原以为萧景琰是清醒了，为了去见虞晚卿。
可待萧玄匆匆赶到将军府时，却并未看到意料之中的身影。
神情悲恸的虞靖躬身一礼：“臣代晚卿多谢陛下敕封！”
萧玄心内焦急，却仍安抚道：“虞卿不必多礼，可有看见景琰？”
虞靖眼中划过一抹幽深，面上却仍是恭敬地道：“不曾！”
一旁，来为虞晚卿守灵的好友夏英眼眶通红地愤愤道：“他萧景琰做出那种事，如何还有脸来见阿颜？”
说完像是突然想起那是皇上最宠爱的幼弟，连忙请罪。
萧玄摆摆手，犹豫再三，还是将萧景琰醒来所言告诉了虞靖。
虞靖露出一丝惊诧，夏英也是神情半信半疑。
这时，前来吊唁的林邺听闻，思索片刻后轻声提醒：“陛下何不去镇国寺看看？”
萧玄倏然醒神。
待一行人匆匆赶到镇国寺，果然看见了站在大殿前的萧景琰。
只见他正神色平静地对住持道：“住持莫要诓我，你转告虞晚卿，若她一日不出来，我便在这殿中等她一日。”3
众人方要上前，便看见住持长叹一口气，递给萧景琰一个盒子。
“王爷，这是骁兰将军临行前寄存在我寺中之物，她说若她平安归来便亲自来取，若她回不来，便交给第一个来这寺中寻她之人。”
萧景琰一脸漠然地接过那盒子，再次扬声强调：“我要见虞晚卿，我有话要问她？”
虞靖等人见状对视一眼，这才信了萧玄的话，却又仍觉得不可思议。
萧景琰不是对虞晚卿厌恶入骨吗？
现在这又是作何？
住持眼含慈悲，声若梵音：“王爷，莫要自欺欺人，你想知道什么，何不打开这盒子看看？”
对峙许久，萧景琰终于眼眸微垂，抬手将那盒子打开。
里面只放了一枚玉佩和两封信。
一份写着吾兄亲启，另一封则是写着吾爱景琰。
萧景琰在看见那枚玉佩的瞬间，淡漠神情终于起了变化。
皇帝萧玄也是一愣：“这潜龙玉佩，景琰你不是在澜沧关之战中落于西南密林了吗？怎么会在此？”
夏英凝神观察半晌，失声道：“这玉佩是五年前出现在阿颜手上的，因为看上去是皇家之物，所以我记得，她说是与心上人定情之物。”
“虞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阿颜违抗军令消失一月不知去了何处，再出现时一身伤痕，手上便拿着这东西。”
虞靖眼眶湿润，哑声道：“怎会不记得，那次如何问她都不说，为此生生受了五十军棍，几乎去了半条命。”
他是虞晚卿的哥哥，却也是元帅，军中违令者必罚。
那棍子打在阿颜身上，却痛在他这个哥哥心上。
虞靖摇头自语，看向萧景琰的眼中带上怨怼：“原来竟是为了你！早知如此，我当初便不该带她进京，她便不会为了你执念成魔。”
听着他们的话，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萧景琰心中，他紧握着那枚玉佩一脸不可置信。
“五年前，虞晚卿去过西南？”
他不敢再深想，连忙打开虞晚卿给他的那封信。
待看完，萧景琰深沉的眼眸里溢出许多无法辨别的情绪。
良久，他蓦地发出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原来，一切都是错的，全都是错的……”
无数血一样的泪珠从萧景琰颊边流下，他神色是极致的疯狂，又透出几许茫然。
半晌，他又止住笑自言自语，咬牙切齿道：“虞晚卿，既是你在密林救的我，你当初为何不说？为何让苏清荷出现？”


第14章

在场都不是蠢人。
随着你一句我一句的拼凑，一个完整的故事终于显现。
那是关于一个少女为了爱恋所有不为人知的心事。
虞晚卿于年少时跟随兄长进京述职对萧景琰一见倾心。
五年前，虞晚卿听闻萧景琰澜沧关之战负伤失踪，违抗军令去西南救下了萧景琰，因为军情紧急可萧景琰又一直不醒，虞晚卿只能将人安置在医馆又匆匆离开，只带走了潜龙玉佩。
不知如何出现的苏清荷冒领了这功劳，带走了昏迷的萧景琰。
夏英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大喊：“当时，刚被打完军棍，阿颜又拖着伤体消失许久，最后我们在东岳山找到的她，听说她为了心上人在那万级台阶上整整跪了九遍。”
“伤上加伤，她将养了大半年，再出现见到的却是你与苏清荷浓情蜜意，这一切全都是你蠢，手无缚鸡的苏清荷能将你带出那满是瘴气野兽的死林？”
“还问她怎么不说？这些年你有认真听她说过一句话吗？每次她刚叫出王爷你便如同避灾一般离开，还让她少在你面前碍眼。”
“现在阿颜死了，你如愿了？”夏英为好友心疼至极，不顾萧玄在场，满含怨恨地质问，“萧景琰，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虞靖拳头握紧轮椅，骨节清晰分明地泛出，却仍是理智阻止：“夏英慎言！”
萧景琰像是猛地被这质问惊醒，有些许无措。
纵然萧玄贵为一国之君，到如今这地步，亦是无法为自家弟弟辩驳一句。8
若他是虞靖，只怕会当场宰了萧景琰这混蛋。
夏英抹了把脸，哭着道：“虞大哥，都这时候了你还要为他说话吗？”
忠君爱国的思想刻在虞家人的骨血里，再说虞晚卿是为国而死，死得其所，虞靖就算再恨萧景琰，也不会对他做什么。
若不是他双腿残疾，出战本该是他的责任。
虞靖垂眸掩去无尽的痛苦。
妹妹，是代他而死。
他苦笑一声：“永安王，你的东西物归原主，阿颜剩下的东西，就交还给我吧！”
萧景琰定定看着手中玉佩，将剩下那封信给了虞靖，随后默不作声往外走去。
萧玄心中隐隐不安，忙唤人道：“跟着他！”
萧景琰在刚看见虞晚卿的尸体时那般反应，没道理此刻在知晓了一切真相还这么平静。
然而寺外，萧景琰漠然至极的声音传来：“再跟着本王者，杀无赦！”
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他已经跨马而去。
待众人匆匆赶回去，便见将军府的仆人们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越靠近虞晚卿灵堂，便听见仆人们惊恐的声音：“王爷，快住手，住手啊王爷，小姐一定不愿看见您这样……”
一股浅淡的血腥气从灵堂传出。
萧玄等人奔进去，只见萧景琰跪在虞晚卿棺椁前，手中是一把锋利又精致的匕首。
他神色淡然地将刀划过自己手臂，轻声道：“阿颜，这一刀是为我当初欺骗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