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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破损的砖缝里看着父亲被日本兵带走心急如焚。
母亲哭着就要随父亲一道去，我拉住了她，并安慰她：「不会有事的！」
但我心里知道，被抓走了壮年男子，几乎没有幸存的。
我不安地回到地窖，盘算到底是天亮去找父亲，还是在更深的夜里去找他。
万一父亲在那种情况下一息尚存，我把他运回来就还有活的希望。
我决定，还是等天亮。
这一夜，母亲呜咽，王水生整夜的梦中呓语，搅动的地窖里不得安生。
天刚一亮，我就叫醒了唐恪生，让他跟我一起去找父亲。

母亲扑上来，抱着我呜咽着哭：「你父亲不知生死，你哥哥下落不明，你不能再走了，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唐恪生悲从中来，扑簌簌的掉眼泪，握紧拳头，视我为仇人。
我冷静的分析利弊，母亲还是不愿意让我出去。
角落里的李光明看过来，那双看惯生死的眼睛里迸发精光，直击我的脸上：「你是什么人？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竟然这么冷静，好像提前知道了些什么！」
我沉默不语，他站起来一双要杀人的眼睛吓人的很：「我一个行军打仗的都没有这样的缜密，你一个黄毛丫头，从哪知道的这些！」
唐恪生没有之前的温柔，眼睛里全是愤恨，他站在李光明的身后，表明了跟我立场对立。
「我来自未来，不知道怎么灵魂就换到了于淑娟身上。」在这样的情形下，据实相告是我能想到获取信任的唯一办法。
「未来是什么地方？」
我简略的告诉了他们那个现在只是蓝图愿景的中国，真的成立了。
那个携老扶幼、没有外敌的世界真的被中国人民建造出来了，他们打退了日本兵，在这片焦土上建立了新的国家。
李光明似乎是信了，颤巍巍地问：「我们......真的赢了？日本兵真的被赶出去了？」
我用力点头。
他眼里闪烁着泪光，脚下生风，抓住我往外走：「走！我跟你去！」
唐恪生对我多有不愿，但他愿意保护他爱人的父亲。
天蒙蒙亮，我们打开门，顺着父亲离去的方向追去，一路来到了死人坑。
那里葬着我数万同胞，那里满是血泪。我在尸山里翻找父亲的身体。
这里遍地都是残肢骸骨，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骸骨，死前还满脸痛苦的老人、天真无邪的孩童、被剖开腹部的孕妇。
桩桩件件冲击着我在和平年代养出来的脆弱承受能力。
我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惊恐害怕重新席卷我已经麻木的心，我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即使是最优秀的导演拍摄的战争片都难与此刻我眼前的场景比肩。
我跳进死人坑里，用哆嗦的手翻找。
「汪——」狗吠声传来，尸坑里一只满是血的手拽住我。
09.
我回头看，是父亲！
他伤痕累累，但是他还活着！
我推开沉重的尸体，把他拽出来，父亲仿佛从地狱中挣扎出来，浑身浴血，大部分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黑色。
那些黑色的血附着在他的皮肤上，颓败极了。
他唯一没有受伤的手臂抱着一个圆状物体。
我猜到那是什么了，我颤抖着低声问父亲：「这是什么？」
父亲颤巍巍的说：「是......是你哥哥的头颅。你哥哥他......死了......」
我的嘴唇不住的颤抖，滚滚热泪顺着眼睛流下来，刚说了一个「你」字，我就说不出话来。
杂沓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那是硬质军靴的声音，那其中还有一个凌乱的脚步声。
「畜生！你们都是畜生！」一个妇女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
父亲用虚浮无力的手拽拽我，示意我躺下来，我蜷缩在尸坑里，用几具尸体掩盖住我的身形。
奇怪到我无法形容的味道冲击着我的嗅觉，我的胃里一阵阵翻腾。
那个女人被押到坑边，她竟然是个孕妇！
到了这等绝境，她还是保持着她反抗的精神，她用劲力气撞开了那个持枪对着她的士兵。
如同一个发狂的狮子怒吼着打了那个士兵两个耳光，那个有些瘦弱的士兵歪倒在地。
「砰——」她掉进坑里来，温热的血液越过缝隙流在我的脸上，血液慢慢在我的脸上变冷，凝固。
她瞪大眼睛，手还在摩挲似乎是想要握住一丝温暖。
刺刀刺入身体的声音响起，她的身体动了两下，彻底瘫软下来。
狗叫声渐渐远去，我露出了头，李光明和唐恪生抬着奄奄一息的父亲，我抱着那颗青年的头颅一路往回跑，不敢回头，也不敢低头。
我不敢回头去看我那惨死泣血的同胞，也不敢去看手里那张惨白的脸。
在废墟一样的街上，我们偶尔碰到匆匆逃往安全区的同胞。
我们抬起愁苦惨淡的脸彼此对视，而后各奔西东，去往自己心中的安全之地。
我们把父亲放在地窖里，他已经有出气没进气。
他瘫在昏暗的地上，眼睛看向唯一有光的地方，长长地吐一口气，两行浑浊的泪从眼里流出来：「屈辱......屈辱........书远......书远......」
「啪嗒」那滴泪落在地上，灼烧着我的心脏，我摸了摸那里，那里燃起熊熊大火，烧的我愤怒至极！
10.
可我的愤怒是无力的，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时刻，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看着父亲悲愤死去，他的身体变凉，死在了深深的黑夜。
我们把于书远的头颅埋在了传教会的角落里，母亲失神一样的在角落里讲述着这个青年的故事。
于书远是学堂里中英皆通的少年天才。
他见读书可唤醒民智，能治国救民，他就拼命读书。
他见国家离乱，就弃笔从戎拿起了枪。
他是最有抱负的青年，他是万万民众里那颗想燎原的火星，他是万万渴望报国的青年里最平常的一个。
他带着热忱冲进时代的洪流，他爱这个国家，所以他无所谓畏惧。
现在那个青年身首异处，躺在他热爱的土地里，被掺杂着同胞父老血液的土壤掩埋。
身死魂灭，明志崩卒。
我们还没来得及悲伤，王水生就已经濒临死亡，他缺少医药，脸色发灰，已经是将死之兆了。
我愤恨地捶打着地面，无能！无能！
「阿娟，我回来了！」小团圆一把推开门，在院子里喊。
我冲出去看见小团圆，她头发蓬乱，脸上都是灰土，但生龙活虎。
小团圆抓住我，希冀地问：「水生哥怎么样了？！」
她带着几个外国人走进来，他们的胳膊上带着红十字的标志——小团圆带着安全区的人来了。
我们把李水生抬了上了车，一起蜷缩在车里，前往安全区。
小团圆把我拉在一边，悄声问我：「小丫头，你父亲咧，穿你父亲衣服的这个人是谁？」
「死了，被抓住刺死了。」
小团圆沉默不说话了，她默默拍了拍我。
我抬头望去，日本挥手让我们停下。
11.
死亡的气息在车里围绕，日本人扫视一圈，把目光落在李光明身上。
日本兵与美国人叽里呱啦交谈一阵，美国女人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李光明被拽下车，要被脱下衣服。
不行！他脱掉衣服必会被发现！
我扑上去，不停的用英语重复：「我丈夫，他是我丈夫！」
李光明扯开我：「别掺和，你走吧！」?l
我慌张的扯住他，不肯放手：「会死的！他们会带走你打死你的！」
一阵激烈的撕扯和交流后，李光明回到了车上。
我们失神的回到了安全区，那是一个挤满了人与绝望的地方。
到处都是伤员，到处都是充满绝望的人。
我们睡在草地上，裹着布单蜷缩在一角。就这方寸大的草地已经挤满了人，夜里翻身都不敢轻动。
母亲已经完全崩溃，她时而疯癫时而安静，一会儿说我是阿娟，一会儿又说我不是。
唐恪生再也不围绕在我身边，只静静的坐在院子里，听着外边的声音，皱眉不语。
入夜，李光明挤到我身边，阴郁的说了一句谢谢。
我摆摆手，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他沉默良久，问我：「你真的......来自未来的中国么？」
我点头。
「离我们胜利还有多久啊？」
「离新中国成立还有十二年，离驱除外敌还有八年。」
李光明看着黑的晦暗不明的天，苦笑一下：「好久，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我嘲讽了一句：「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你一个杀人越货的逃兵，得活千年万年。」
李光明反唇相讥：「呦，你是好人，那就年不过二十五。」
谁知道他竟一语成谶。?Ꮣ
第二天，美国女人把女人们集中在一起，说要找女人进日本军营。
王水生没能挺过昨晚，已经死在了这里。
小团圆失魂落魄的站起来，她说自己就是做这个的，总比祸害小姑娘强。
我拽住她，不让她去：「不能去，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小团圆失神的笑了笑，拨开我的手，随着那群女人走了。
时间一天又一天的流逝，我在这座城里苟延残喘。
12.
李光明在街上帮一个孕妇逃脱，打死了日本兵，一路杀出去，竟然出了城。
此后，生死不明，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不久以后，南京的冬天结束了，南京也不再是座死城。
南京开始恢复，废墟也在重建，那些逃走的人有些也回来了。
南京城热闹起来，那些死去的人永远留在了昨天。
唐恪生问我真正的于淑娟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我也不知道。
唐恪生又问我：「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呆在南京，尽我微薄之力建设城市，还有......照顾于淑娟的母亲。」
唐恪生坚毅神色有些松懈：「建设南京？」
「恢复正常的生活后，他们开始用du品控制南京的同胞们，外敌一日不除，这片土地没有一日安宁。」
唐恪生咬牙看了看远方，他说他要走了，他要从军，曾经的屈辱他不想再受了。
胡灵被亲戚接走，她说她再也不会回南京了，还送给我一支钢笔当纪念。
小团圆从虎口中逃出来，我辗转多处找到了她。
她身体发出了腐烂的味道，并且失去了生育能力，她失去了爱人，也彻底失去了孩子绕膝的梦想。
小团圆已经孤身一人，王水生死了，她再没有依靠了。
我们就住在了一起，她拜了师父当起了裁缝，我找到学校当了小学老师，让他们永远记得南京的伤痛。
母亲就在家里半梦半醒、半疯半傻，又几个月，她已经完全起不来床了。
她清醒的时候喊着那些死去亲人的名字。
她是在秋天死去的，在温热的秋初喊着她丈夫和儿女的名字与世长辞。
du品开始肆虐的时候，我把家里改成了戒du处，用现代知识挽救那些被荼毒的同胞们。
我与延安取得联系，不遗余力的告诉大家，光明会来的，梦想中的国度会来的。
可我的努力微薄的让人绝望，我仍然阻止不了日军的铁蹄，阻止不了我的同胞陷入水深火热。
唐恪生四处行军隔三差五给我来信。
「吾友淑娟：请原谅我这么叫你，我从未问过你的姓名。近来可好？我已行军到北方，形势愈发艰险，望你保重。不知于姨如何？精神是否好些？」
来信末尾必会附上一句话：
「若我的亲亲阿娟回来，下次来信必以吾兄恪生相称。若我的亲亲阿娟未归，请以吾友恪生相称。」
我回信告诉他一些南京正在变好的日常，告诉他，他的追求会实现的。
因为这些终将到来的日子，他向前冲的勇往无前。
日子逐渐成年计算，终于，外敌尽退，日本投降了。
唐恪生在日本投降前一年失去了联系。
我的身体也日渐羸弱，我果真应了那句年不过二十五的话。
13.
南京城里张贴告示，当年的大屠杀要开始审判了，现在在找人作证。
小团圆看着负责记录的人员泪流满面：「阿娟啊，我们等到这一天了，这一天终于来了，它怎么来的这样迟！」
小团圆坐在椅子上，讲起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夜晚。
我坐在审判庭上，听着桩桩件件的血泪史实。
我无数次在思考我穿越过来的意义，超前的知识和超越时代的个人力量是不足以抵挡历史的车轮的。
那种被时代淹没的无力感几乎让我窒息。
我听着被审判者的狡辩，愤恨不已。
我们的男人们、我们民族的男人们用劲气力让我们活下来，他们让我们活着，去迎接明天。
在恶魔的眼中，他们就是不值得一提的生命，是可以随意污蔑的无关之人。
我开始害怕，我害怕于人类深处我无法想象的恶念，这种恶毒像小蛇一样游走在我血液吞噬我对世界的信任。
「砰——」我倒在地上，我听到最后的一句话是小团圆的哭喊：「阿娟，你醒醒，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小......小团圆......我可能要......要回去了，你......你好好活着，要勇敢，一切.......一切都会好的.......」
我大脑一阵轰鸣，我再度醒来，就躺在了窗明几净的医院里，我崩溃痛哭。
短短几年，我却像过了几辈子。
我安全了，我再也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刺刀，不用担心突然倒下的人，我不用再看那一张张绝望的面孔。
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自私，我有一刻庆幸，解脱一切的庆幸，庆幸我不生于那个动荡的时代。
我的父母围在我身旁，他们一遍又一遍告诉我，他们爱我，让我不用担心。
我走出医院，在马路边，警察走过来告诉我这里危险，让我站在一旁等候父母。
远处孩子们放学了，背着书包或被父母牵着手，或被老师带领走过繁华的街道，向家里走去。
我面前万家灯火、人声鼎沸，车流如织、建筑华美，风吹过来，都是街边小摊的香味儿。
学生们从我面前经过抱怨作业太多，少女们拉着脸为不能举行的演唱会而苦恼，少年们为不能看到了篮球赛而惋惜。
此刻我无以言表，只能默默的说一声：「真好。」
千言万语是落在这两个字上。
我在一个人烟稀少的贴吧里看见一个老兵的日记。
「吾曾亲历南京大屠杀，吾爱南京亦恨南京。吾爱皆因此为华夏之国土，吾恨则因吾爱亡于此。」
「吾曾有一妻，姓于，闺名淑娟。因订婚而未过门，我们各自居家。南京屠杀那日，吾担心她病而早亡而滞留南京，经历了人间炼狱一般的日子。」
「吾有一友曾告诉我来日中国必有一番新天地，遂决意从军。后因动荡忙碌失去联系，再得到消息就是吾友已死于南京审判那年，吾妻遂不复归。」
「亲亲阿娟，你何时可归？恪生阿兄必等尔归，听闻有穿越换魂之说，阿娟你是不是会在某日，以别人的面目出现在我的身旁。」
后边都是那些未曾发出的信件，每封信里都写着：「若我的亲亲阿娟回来，下次来信必以吾兄恪生相称。若我的亲亲阿娟未归，请以吾友恪生相称。」
这位老兵一生未娶，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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