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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心贝不喜欢自己的姐姐。
这种不喜欢有点类似于寻常小孩对“别人家小孩”的那种不喜欢，是不爽和嫉妒的结合体。因为路千寻聪明、识体、温良恭俭，她本人就像太阳，太阳一出来，世人哪里还见得其他光。
更要命的是她还长得那么漂亮，冰肌玉骨，眸若星辰。
明明有张无可挑剔的脸，却从不恃靓行凶，她乖顺，她温柔，她总是一副没有脾气但很有礼貌的样子，谁见了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一句“真是好孩子”。
相较之下自己就像个小恶魔，虽然大家不明说，但路心贝知道，他们就差在脸上写：路心贝，你还真是比不上你姐姐的十分之一了。
而越是这样，路心贝就越是变本加厉，好像非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跟路千寻较个高下——你看，我就是方方面面不如你优秀，但是爸爸妈妈就是宠我。
但路心贝也不是真的讨厌自己的姐姐。
因为她知道姐姐背负了什么，姐姐从高中开始就要试着陪爸爸一起应酬，学着逢场作戏，学着恭维和倒酒，等大学回来以后，就成了酒局上的常客。这些东西是路心贝无论如何都不想学也不愿意参加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姐姐算是在替她负重前行。
路心贝记忆里，唯一一次自己跟着去蹭饭了的酒局上，那些或肥头大耳或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们在姐姐倒酒的间隙轻轻揽住姐姐的肩膀，将姐姐故意拉到他们面前的样子让她终生难忘。
“路先生真是好福气，女儿生得又伶俐又美丽，真想知道以后谁家小子有这个殊荣抱得如此美人归。”
真是好恶心，路心贝心想。
她都看到了，那些中年男人不老实的手在路千寻的后背摩挲，他们明明很猥琐，却装得道貌岸然，明面上和善的微笑如同一个宽厚的长辈。路心贝相信要是再多看两眼，今天的饭就再也吃不下了。
她烦躁地把碗碟使得“砰砰作响”，这时有人注意到了闷头吃菜的路心贝。
“哦对，今天二小姐也来了，怎么二小姐坐在那里都不说一句话呢？”
路心贝头也不抬，想着要不是妈妈今天要做美容到晚上八点，保姆阿姨要回家照顾生病的老公，她才不会来这种又虚伪，又油腻的饭局呢。但是发现她的人并不这样想这样放过她。
“小妹妹该读初中了吧？成绩还好吗？嘁，怎么这么害羞，只知道吃饭，你看你姐姐多大方呀。”
那个人一边说，一边企图过来把她也拎起来。
这时路千寻挡在了她的面前。
“李总，我妹妹生得内向，平时就不爱说话，您别见怪。小姑娘嘛，就由她去吧。来，我给您满上一杯。”
看着如此左右逢源的姐姐，这一次路心贝破天荒地没有感觉到嫉妒，只感觉轻松。她想：还好，在那里与中年男人们周旋的是姐姐，不是自己。
后来路心贝在一些网络电视剧上看到了很相似的情节，觥筹交错的酒局，心猿意马的对话，更有甚者，喝完了酒以后，还会去找一张床。第二天早上醒来的画面是两个人光溜溜躺在被子里，一件事情才算是完成了。
但姐姐还没有，她只是开车送了那些人回住处，就又自己回家了。
于是路心贝问爸爸：“为什么姐姐每次参加完酒局以后，都还会回家呢？电视里好像也不是这么演的。”
爸爸可能是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瞬间就耷拉下来了，黑得怕人。
“路心贝，你姐姐是以后会光明正大结婚生子的人。”他说，“你少把电视剧里那瞎胡闹的一套拿出来做对比。”
受吓的路心贝虽然噤了声，但心里却打起小算盘：既然爸爸会这样说，那他肯定是给姐姐安排了别的任务。

果然，再后来就有了何英哥哥这号人物。

其实路心贝觉得，何英哥哥看着还蛮顺眼的。
至少他个子高，干净，外形也俊朗，像时尚杂志里的模特，比起那些肥头大耳的酒局叔叔要好几万倍。如果是和何英哥哥一起喝酒的话，被他搭肩膀说不定还能成为一种享受。她想，姐姐一定也这样认为，所以她同意和他结婚。
就在路心贝洋洋得意地觉得自己好像暗中洞察了世界的时候，房间里路千寻的那句“我真的不喜欢他”轻而易举碾碎了她的幻想。
闻言后的那一整个晚上路心贝都在想——为什么姐姐不喜欢何英哥哥呢？为什么姐姐不喜欢何英哥哥，爸爸还说他们一定要结婚呢？
她发现自己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接着没过多久，就是姐姐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鸟一样，从十二楼重重地摔在地上的消息传来。姐姐做了一件非常离经叛道的，也是路心贝完全不敢想的事，爸爸和妈妈知道这件事以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冲去了 S 市为姐姐收拾残局。
好多认识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都说：“这路千寻该不会是中了邪？那么优秀的一个孩子，怎么会突然做这种事呢？”
路心贝也不知道。
但比起探寻姐姐自毁人生的动机，路心贝发现自己更难接受的事情是——她从此再也没有姐姐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你跟一个人较了大半辈子的劲，结果人家转身就拍拍屁股彻底告别了你的世界。等你再回忆起来之前的一切，就觉得心里好像被挖了一个大洞，空空的，透着风。
所以她拒绝看路千寻下葬，拒绝参加路千寻的超度仪式，她变本加厉地发脾气。企图用掩耳盗铃的方式来假装自己心里面的那个缺口只是假象。
她在无数个自欺欺人的夜里想到脸上看不到几分难过的爸妈，想到连眼泪也不掉的何英哥哥，似乎明了了曾经让自己辗转难眠的问题，答案可真残酷——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好看，再优秀也是不喜欢。
原来这句话适用于何英哥哥和姐姐，同样适用于爸爸妈妈和姐姐。
即使是歪打正着得到了些有用消息，何英也完全不想跟路心贝讨论路千寻到底是不是真心愿意嫁给自己这个问题，更不想知道原来还有另外一个“何英”。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被当替代品了。
奇耻大辱。
虽然他早就隐隐感觉到了路千寻真实的态度，但是像路心贝这样直言不讳地指出来，他实在是很没面子。毕竟他又不是非路千寻不可，这些年跟在他屁股后面转过的姑娘数不胜数。
“先不说这些，”何英转移话题，“贝贝，你说我带来的那个人不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当然就是字面意思啊！”路心贝双手叉腰，“我都说了，她打过我。这才不是瞎说八道，就刚才我也一直在回忆大概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发生的事，虽然不能说完全一清二楚，但我相信应该是我姐快高考之前发生的事。”
“快高考之前？”何英很吃惊，“她为什么打你？”
“就……”路心贝当然不能说是因为她打她姐不成还被反杀吧，于是她眼睛滴溜溜一转，避重就轻道：“她陪我姐来拿东西吧，然后走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矛盾。”
“她跟你姐关系很好吗，还陪你姐来拿东西？”
何英的语气忽然变得比刚才更强烈几分。
路心贝心想：废话，关系不好还敢进到人家家里来打人吗？又不是强盗暴民。但她看着何英若有所思的脸，还是选择了一种比较礼貌的回答：
“当然好啊。据我所知，除了她，我姐从来没带过第二个人回家。”
等何英回到车上时，百无聊赖的宋荻野正用手机在打消消乐。
手机里传来一声“Great！”，何英刚好把门打开，对上宋荻野面无表情的脸。他把那个从路家带出来的小牛皮纸箱递到了宋荻野手上。
“看看？”
“什么东西？”有些不解的宋荻野收起手机，打开了那个小牛皮纸箱，“是你搜集到的有用的东西吗？”她在箱子里面肆意翻看起来。
与此同时，没有直接启动汽车的何英在观察宋荻野的表情。
可恶的是她真的是个关键时刻很擅长掩饰情绪的人，何英没能在她脸上再找到什么异常，这种情况下他很难再去质问她：你是不是还在说谎？
宋荻野说她和路千寻高三之前就闹了矛盾，路心贝却说她高考之前还陪路千寻一起回家拿东西，并且关系很好的样子。
何英不确定到底是哪方信息出现了误差，也不想打草惊蛇，只能装作好奇的样子问她：
“对了，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打过路心贝啊？”
“说实话……记不得了。要追溯到八九年前的事情，有几个人能记得那么清楚。”宋荻野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回头瞥见何英还迟迟没有准备开车的迹象，她又生出几分警觉来，“何先生，我们不走吗？”
“我不是在等你么，等你看完确定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免得你说白来一趟。”何英倒是淡定，他用下巴浅浅指了一下方向盘，“做戏要全套。我昨天没睡好，专程叫了我的助理小宋来开车。”
宋荻野其实不怎么会开车，本来她也买不起车。
她的驾照简直可以说是个摆设，考来以后就没用过几次，也真亏何英敢坐这车，他这么一副放心的样子，宋荻野就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想开了。
为了安全，她只好把车速降得很慢。正襟危坐，双手紧握方向盘，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都这样了，不长眼睛又不怕死的何英居然还跟她搭话。
“看样子是没什么收获，”副驾驶上，百无聊赖的何英也在翻看牛皮纸箱里的物件，“宋荻野，实话实说，我觉得你可能想多了。”
“嗯？”
“我离开前也和路千寻的家人大概交谈了一下。这倒是点醒了我一件事，就真实情况而言，他们没有逼迫路千寻‘潜规则’的动机吧。”
“啊？”
“上次跟你交流的时候，你的主观思想对我的影响太严重。”何英轻轻咳嗽一声，“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毕竟我和她已经订婚，她算是半只脚踏进我何家大门的人，她本人和她的家庭，并没有做‘那种事’的必要吧。”
“这……”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以前有过，但为什么她偏偏要在嫁给我之前爆发？于她而言，嫁给我至少应该是一种解脱不是吗？”
何英越说，底气就越充足，当然这样的底气也源自于那些他难以启齿的记忆——路千寻从身后抱住他，他转过身去，她又拒绝他。她那种略带惊恐和羞怯的，像小动物一样楚楚可怜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
如果她有过经历，她应该不会像那样露怯。
“是。”
宋荻野不得不承认，何英说的话是在理的。
如果真是这样，路千寻没必要在人生就要转好的时候突然将一切葬送，凭宋荻野对路千寻的了解，路千寻不是那样鲁莽的人。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宋荻野不理解。明明那一年，她们在分开的时候，就已经发誓要忘记过去好好活下去了，她不明白，路千寻为什么明明已经照做了七年，却偏偏要在关键时刻如此偏激。
也许……宋荻野忽然想到了行车记录仪。
小曼说，杨光明他们在车上言语挑逗了路千寻，那么行车记录仪上就应该留存着关键证据！她立刻想要把这个新线索告诉何英！
可偏偏……
何英对路千寻刚才非常敷衍的附和式回复很不满意，尤其是当他回忆路千寻从背后抱住他撒娇时。
联想起了路心贝提起的那句“不是这个何英”，他就觉得怒火中烧，心中的憋闷彻底关不住了。
“诶，那……”
当想要跟他分享新线索的宋荻野张口，脱口而出的第一个字却再次让他感觉到她言语的不真诚时，何英爆发了。
“你能不能认真点！不要那么敷衍！”
他的爆发把本来开车就神经紧绷的宋荻野吓了一大跳。
那辆粗犷的 SUV，就直直撞到了绿化带上。

12.追她
所幸宋荻野车速不快。
没有受伤，也没有影响到其他车辆，只是撞上绿化带的车头被擦挂得有些厉害。她从刚撞车的惊吓中反应过来，脑子里瞬间浮现曾经在电视上滚动播放的公益词条——手握方向盘，时刻想安全！
“你干嘛突然那么大声跟我说话啊！”
这是宋荻野鲜少会有的情绪失控。
在原地等交警到来的时候，宋荻野破天荒在人前给自己点了支烟。
在此前宋荻野从来不在公共场合抽烟，相对于他人抽烟是为提神醒闹，宋荻野的烟更像是安神。她没什么烟瘾，抽烟是这几年才开始的，仅限于在遇到让她情绪特别激动的事情时，她就会选择来支烟冷静。
实际上何英也受吓不轻，他开车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副驾说话声音大一点，司机就把车开上绿化带的。
“宋荻野，你车技这么差，为什么不早说呢？”
他问。
“何先生，在你没有对我大吼大叫之前，我的驾驶还是很安全的。”
宋荻野也不客气。
两个人难得地拌嘴起来，最后眼看谁也不服谁了，何英说：“那就把行车记录仪调出来听听，听我当时的声音是有多大，足以让你吓得方向盘都握不稳。”
这倒是将宋荻野从惊惧中拉回了正轨。
“对了，我刚才就是想跟你说这件事。”她连忙继续刚才的话题，“路千寻出车祸那天的行车记录仪，内容还能调出来吗？”
正常情况下，行车记录仪的储存时限在三到七天，一个月前的内容肯定会被覆盖。但如果是因为车祸而导致的车辆维修，以至于长时间未使用，一个月之前的记录应该也能查到。
“那辆车好像确实还放在修理厂里。”何英被宋荻野的话点醒，“车祸发生以后因为她情绪不是很稳定，一直是我跟进后续处理的。你等我打一下修理厂的电话问问。”
宋荻野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爱富过。
还好有钱人家不缺车用，不然关键的线索就轻飘飘断掉了。
果然，打完电话的何英给出了宋荻野最期待的回答。
“可以，等会儿我们就能去导记录。”
谢天谢地，因为造成的损失并不严重，交警抵达现场以后，一切处理的迅速，宋荻野与何英得以在修理厂关门前到达。
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是一个染着黄发的年轻小弟，做事的时候老是摇头晃脑，像一株摇摆的向日葵。他熟练地接过何英递上的 U 盘，三两下就将数据拷贝了下来。
“对了，今天你们要把这辆车开走吗？”黄发小弟望向何英刚开过来的那辆车，“我看你们的那辆车也是要修的样子，擦挂得那么厉害。”
宋荻野为此感到有些心虚，毕竟车是她撞的。
“恢复原状的话大概要多少钱？”她连忙问。
“还没检查，具体要多少我也说不上来，不过你这车不便宜啊，还是至少准备三五千块吧。”小弟摸了摸后脑勺，“我个人倒是建议报保险处理，毕竟买保险不就是为了省修理费嘛。”
“三五千啊……”
宋荻野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她默默计算银行卡里的余额，盘算起把存在定期里的那笔储蓄款强制取出。
“不了，我们还有点事，今天还是就开那辆车回去吧。”这时何英的插话声音便有如天籁，“到时候直接报保险处理就行。”
整个车程中，宋荻野再没多话。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她现在是深有体会。
“修理费用我们还是五五分成吧，到时候保险报价出来，你跟我说一声。”她说。
但何英并不领情，也不接话茬，只默默地掌控着方向盘，淡淡道：
“先去我家吧，要换辆车开，顺便可以一起听一下 U 盘内容。”
宋荻野的注意力这才猛地转回到 U 盘上，她的心底平白无故生出一种奇怪的胆怯感，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无论 U 盘里是什么都好，那些东西她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听。
“时间不早了，还要回 S 市，你还是把东西直接发到我手机上吧。”
于是她连忙转移话题。
“上次我说等我病好了，一定会带同事来向你当面致歉，还记得吗？”她一边翻看手机聊天记录，一边将小曼抬出来增加筹码，“刚好我也答应了我同事，身体好了会去找她吃一顿饭，而今天我的身体状态还算不错，择日不如撞日吧。”
“随你。”
眼看天色确实渐渐在变暗，况且今天一场法事和一场车祸已经足够让人心力交瘁，何英没再多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