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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问你她到底怎么样样了！”
偌大的行宫之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声音，地上一地被砸碎的碎霜片。
几个太医跪在君世天跟前，大气也不敢多出。
一个年迈的老太医叩了叩头：“陛下息怒，墨小姐的身体本就不好，此次兖州疫疾实在折腾得不轻，伤了根本，哪怕是华佗在世，恐也只能保她半年无虞啊！”
半年！
君世天的脸色一白，似是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在小药谷的时候，他便知道，墨晚慈身体不好，他想着也许是因为当年难产后身子虚，只要好好养着就没有问题。
可是，他从未想过，她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不可能！她出身将门，幼时好武，身体底子远比一般女子要好，怎么可能会羸弱至此！”他不相信，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好不容易他看清自己，怎么会……
老太医只得继续道：“陛下，从脉象上看，墨小姐的病时间长久，最起码也病了五六年了，若早些养着，倒也还能医治，可这病势缠绵日久，到如今，的确无力回天了。”
闻言，君世天难以置信的往后退了两步。
他转头看见床上安静躺着的墨晚慈，她已经越发消瘦，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她病了五六年……那便是说，她在宫里的那几年便已经病了，可他作为丈夫，却什么都不知道。
一瞬间，一种令人窒息的痛悔如潮水般涌来，让君世天心里如被针扎。
她病了，他却总是罚她，罚她跪皇祠，罚她夜晚抄经，罚她在大雨中给赵绣儿下跪……
一桩桩一件件，君世天自己都不敢想自己从前做了什么样的混账事。
他仅仅因为心里一点不平，一点怨愤，便将所有的气出在墨晚慈身上，而墨晚慈就这样默默受着，从来不曾与他多说过一句。
其实，他早该知道的，明明他很早以前便发现了，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她越发苍白的脸色，还有当年宫里人常跟他汇报，墨晚慈那些总也吃不完的药。
可他没去在乎，他就想看她痛苦，然后等她熬不住了，来跟自己说一句软话。
他从头到尾，要的不过是她对他低一次头，可这一等，换来的不过是末路穷途。
君世天将人都屏退，在墨晚慈床边坐下，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
她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紧紧皱着。
他伸手想去抚平，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颤，如今种种，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连弥补都没有机会。
良久，他后知后觉的感到眼角有丝湿润，抬手才发现是一滴眼泪掉了出来。
君世天抹掉那一丝水痕，一向冷峻的面容终于出现一丝悲怆。
他轻抚着墨晚慈的眉眼，喃喃开口：“月儿，余生我再也不罚你了，我们好好过。”
话到最后，只剩了哽咽。
一片漆黑里，墨晚慈却好似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
梦里，她是大将军的女儿，从小与一个少年在一起玩耍，后来相爱。
直到有一日，少年奉旨出征，那时敌国凶悍，这一战极为凶险，她日夜忧心，终于忍不住偷跑出门，跟去战场。

只是，她到的晚了，长岭经历了凶险的一战，听说少年带的那一队人马全军覆没。

她不信，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她在上万具尸首之中找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少年。
为了救他，她拖着少年翻过一整座山，将少年留在一间民房前，换上少年的将袍，只身引开追兵。
她逃了一夜，被逼到悬崖边上，为了不被抓，她毅然跳下悬崖，最后心里还惦念着少年是否有人相救……
幸而，她大难不死，被前来支援的兄长找到，她虽然保住了性命，身体却比从前弱了不少，也撞坏了头，开始不记事。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以命相博，才救少年脱险。
十六岁那年她披嫁衣，嫁给了新皇，做了那少年的皇后。
可她做皇后的那几年，从未有一刻是开心的，她的少年郎，爱上了另一个女子，对她视而不见。
她以为，他们两情相悦，可她嫁了他五年才明白，是自己一厢情愿。
后来少年赐死了她唯一贴心的婢女，又赐假药害了自己的母亲，再后来……都不过是一场孽缘。
墨晚慈梦到那一年长春宫一场大火，她清清予予的看见，那是她自己躺在血水浸染的床上，一遍遍绝望的呻吟……
“不要——”她惊呼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
可一睁眼，她看见君世天正守在她身边，满脸担忧的看着她。
“月儿，你醒了！”
墨晚慈受了惊一般，慌忙躲开他伸过来的手：“你放开！”
第三十二章
夜色沉沉，房间里忽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墨晚慈抓着被子，眼神中带有惊恐，她已经分不清，刚刚所见的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了。
君世天愣了一下，试着去拉墨晚慈的手，可却被她躲开。
“月儿，我是平安啊，你怎么了？”
墨晚慈往床后边缩了缩，与他始终保持着距离。
她看着眼前的人，跟梦中见到的皇帝一模一样，而梦里，那分明是个薄情寡义的皇帝！
他此刻万般柔情，就像是个巨大的漩涡，将她往里拉。
墨晚慈难受的捂住头，哑着嗓子开口：“你不是平安，不是平安，不是……”
君世天没有预料到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刺激她，只得无奈往后退了退。
“月儿，我知道你身体不舒服，你先好好休息，我叫太医过来看看。”
门被人轻轻关上，墨晚慈这才冷静了下来，脑海里却始终一片乱糟糟的。
很多事，她好像能记起来了，却又好像遥远的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了，墨晚慈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在梦中见到过的陆太医。
所以，那分明不是梦，而是……真的。
陆太医办事一向谨慎，把完脉，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人去准备纸笔，他来写方子。
等到屋里只剩下墨晚慈，他才叹息一声：“娘娘身体大不如前，此时脉象却比从前要好，恐开始回光返照，此事可要微臣告诉老将军一声？”
墨晚慈脸色惨白，无力的摇摇头：“不要叫我娘娘，我不是。你莫告诉父亲，我有些累了，想休息。”
陆太医便不做打扰，收好东西刚要离开，却又被墨晚慈叫住。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皇帝。”
陆太医拱手应下，临出门的那刻，听见墨晚慈低微的一声：“陆太医，辛苦了，多谢。”
这一晚，墨晚慈睡得极不安稳，脑海中总是回荡着从前的事情。
第二日，难得阳光和煦，墨晚慈在院子里晒太阳，正出神，便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她回头，看见君世天让人摆下棋盘，笑着问她：“月儿，来陪我下一局吗？”
许是君世天实在笑得太过灿烂，让她难以将他与过去的君世天相比。
她沉默着应下，棋下到一半，她忽然顿了顿，语气淡淡的：“平安，你为什么会娶我？”
君世天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她：“傻瓜，因为喜欢你啊。”
阳光簌簌落在他头顶，恍若旧时模样。
墨晚慈有一瞬间晃了神，好一会儿才又问：“那为什么会娶宁嘉皇后？”
君世天便说不出话来了，只敷衍道：“月儿，这不是一回事，你总有一天会理解的。”
理解？
她默默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忽然站起身来，脸上的神情淡漠的出奇，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今晚月色会很好，我下厨，做点你爱吃的。”
没等君世天回答，她兀自转身离开。
真的夜色降临，月色果然也十分美好。
墨晚慈将最后一盘菜摆在桌上，看了一眼等了许久的君世天，嘴角微微上扬，眼角却没有笑意。
“我做的不好，平安，你尝尝。”
君世天看着她，没有说话，刚拿起筷子，被试菜的小太监拦了下来。
“陛下，待奴才们试过以后，您再用吧。”
没等君世天说话，墨晚慈笑了笑：“平安，我做的菜，你还怕有毒吗？”
君世天的眼神深了深，冲小太监挥了挥手：“下去吧，不用试了。”
他夹了一筷子，刚要入口，却见李维匆匆赶来阻止：“陛下！不能吃，菜中有毒！”
第三十三章
一根细长的银针从菜里戳进去，再拔出来。
银针一点点变黑，在明亮的灯烛下格外明显。
整个花厅一时鸦雀无声，毒杀皇帝那是灭九族的大罪，而眼前要毒杀皇帝的女子可是皇帝八抬大轿抬进行宫，虽未封皇后，却位同皇后啊。
似乎静默了许久，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墨晚慈将手中的玉筷放下，脸上却没有半分被识破的紧张。
她仍旧盈盈笑着，对君世天道：“看来，今日这顿饭是吃不了了。”
君世天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眼中翻涌起的似乎是痛，又似乎是难以置信。
他笃定墨晚慈爱他，可她如今……却想要杀了他！
“为什么？”君世天的声线紧绷，像是根拉伸到极致的弦。
墨晚慈的笑透出几分冷意，眼神从他脸上淡淡扫过，“陛下该问自己曾做过什么。”
君世天手握成拳，忽然发现，眼前的墨晚慈似乎变得那样遥远又陌生。
她从未用这样淡漠的语气同他说过话，甚至她一贯连他生一次病都那般难过，如今怎么会想要杀了自己？
他觉得心脏的位置好像猛地被人刺了一刀，鲜血淋漓的疼。
“你……记起来了？”
墨晚慈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情愿从未认识过你。”
说罢，她连一个表情都未留下，转身离开。
君世天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埋进黑暗中，笑着不自觉红了眼眶。
看，她果然什么都记起来了。
她果然……那般恨他，她恨他那些年的冷漠，恨他对她的不公，恨他的欺瞒与背叛！
君世天忽然喉咙哽得生疼，他明明是想要开口叫住她的，可话到嘴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头一次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她恨他，甚至，恨不得他去死！
行宫别院。
到底是弑君大罪，虽然君世天没有下旨，李维却不敢轻视，将墨晚慈关在别院里，不许任何人接近，在君世天没有下旨之前，自然，他也不敢对墨晚慈如何。
别院的灯烛亮了一夜，墨晚慈在灯下枯坐了一夜。
她分明不想回忆从前，记忆却止不住的往脑子里钻。
她总能想起慈爱的阿娘，在少时哄她入睡，她成亲那日，阿娘哭着送她出嫁。
而阿娘自她嫁进宫的第一年就病了，最后一次见到阿娘的时候，还是四年前她过生辰，阿娘为她梳头，为她做她最爱吃的梨花酥。
那天她站在宫门口看着阿娘咳嗽着走远，落日的余晖洒在阿娘君瑟的背影上，那一面便是永诀。
阿娘病得很严重，她求过君世天很次，可君世天就是不许她回去探病，直到父亲亲自开口，希望她去求药。
可谁知，她放下尊严求来的，却是君世天给的毒药，毒死了阿娘。
墨晚慈想着，眼泪便悄悄从眼角滚落下来，她恨，恨自己，也恨君世天。
“咚咚咚——”
忽然，院内角落的窗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墨晚慈下意识看过去，看见一个黑影正轻手轻脚的从外面翻进来。
她刚要出声，却听见那人“嘘”了一声，身形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