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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太猛地缩回身，睁大眼睛对上满脸疑惑的周砚成。
“怎么了？”
她强制合上微张的嘴，吞下了她的震惊，彼时外面已传来甜腻的耳鬓厮磨，她拧着眉小声提醒：“周砚成，赶紧堵上耳朵。”
他抿着笑抬起了手，但却向其落去，温暖的大掌把她的耳朵捂得严严实实，周太太身躯一定，眼底的惊愣一闪而过，随之便是怒意：“叫你捂上你自己的耳朵。”
周砚成见她又要动手，便自觉收回了手，她剜了他一眼，又贴紧墙边伸长脖子去探查外面的情况，却只能看到靠近门边的桌案上身躯交叠的男女，突然抖落的衣物让她下意识地又缩回了头。
外面的云雨交替之声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僵得似乎一捏便会碎。
“你怎么突然来这儿了？堂兄不是不喜欢你来这种场合的吗？”周砚成开口消去了些许糜乱。
“他不喜欢，我就不能来吗？”
他挑了挑眉，唇边浮上笑来：“终于硬气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周太太眼里怒意横生。
“堂兄的意愿，不才是您的宗旨吗？”他的语气未变，但总觉有嘲讽之意，“所思所想、言行举止都要合乎他的意愿，不是吗？”
她的怒火顿时被一拍而散，只余怔愣和茫然。
周砚成随即垂眸，心生后悔。那靡靡之音时断时续地传来，可两人的气氛却冷得瘆人。
他看着盯着地板默不作声的人，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说出口：“我不是说你，只是想说……他虽是我的堂兄，我是不该如此说，但……你真的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什么样的人？”她的语气也已冷然。
“不适合你的人……你见过可以调白的黑墨吗？一向都只有被浸染的白纸。”
周太太心神开始摇晃，却又垂下眼帘极力压着：“他是我的丈夫，我们已经成婚三年了……他是周云衢，是那金台来的商人，我们是心悦彼此才成婚的。”
话是像说给她自己听的。
“我算是知道他为何要将你放在金台了。”他轻笑着，似是讪笑，“金台可没有奉京那么多或真或假、半真半假的传闻，您但凡能踏出金台一步，就会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眼里，没有什么能抵得过他的利益，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吗？”
她猛然抬眼，眸底凝着冷光：“你不用嘲讽我，我从不曾想过要改变他什么，你觉得他是个不堪之人，那像我这样爱他的人又能是什么干净的白纸？我看得清自己，也知道自己有诸多不堪，这我自己都无法摆脱，所以我何以强求他是个干净彻底的人……他算不得是个好人，可他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是吗？”
周砚成神色陡然落寞，只心觉悲凉。
“他总固执地守着些过去的东西，对周围的人和事都漠然置之，看不到别人的苦难和你所见的大局，只想顾全自己，但他不会生出什么害人之心，也从不去掺和那些争权夺利之事……他只是想守着那些东西，你便让他守着吧，好吗？”她隐约觉得周云衢会在他的目标之内，虽然她身在金台，但也知道如今外面是什么情况——那些督军换了又换，战争熄了又起，底下被压迫的人早已揭竿而起，各地也出现了不少反伪政的组织。
他神情凝然，听着她近乎乞求的声音，眼底映着的人堆在了失望里。
随后，那对男女已转战卧室，周太太脱下高跟鞋，跟着周砚成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经过门边时，她在那一堆衣物中当真看到了三姨太已不成形的旗袍。
两人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走出了里侧的走道。
“你这是做什么？”周砚成止步停下，见她低头在提包里似是找什么，而话刚说出口，她就将一鼓囊囊的银元袋塞到了他手里。
周太太将随手放在包里，在唐家打牌赢来的几块大洋也塞进了他包里。
“你……”
话还没说出，就被她堵了回去：“你现在肯定需要钱吧？如果还不够的话，你就再来跟我说。”
“我不用你的钱，都拿回去。”周砚成欲要将银元袋还回去，可她却把包放到了身后，快步向外走去，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嫂嫂……”
但她仍头也不回地走着：“你赶紧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走廊，埋头向前赶的周太太倏然间停了下来，周砚成也随其止步。
而迎面而来的身影也站在了原地，她随即匆匆走去，挽住了他的手：“你快回去吧，不用送我了。”
周云衢脸色阴沉，目光于两人间转了一圈，便抓紧了她的手，转身而去。走下楼梯前，她又回头朝他望了一眼，却只是数不尽的忧虑。

绕过大厅里悠转的男男女女，她随他走出了丽和饭店。

“周云衢。”她轻声喊了一声，但他没有应，只是抓着她往前走，她转头看向他只见轮廓的侧脸，此前的所有硬气早已不知所踪，“你别生气嘛，我只是与她们来看个热闹而已，而且这会儿我都已经准备回去了。”
“所以是我多此一举，扰了你们？”他的语气生冷，没有任何起伏。
“我没有这个意思……”她在车门前止步想再解释一句，但他冷不丁地说：“还不想走？”
周太太抿紧了嘴里的话，从他身边走过，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此后的几日，他都没有什么好脸色，若换作以往他该是会说一大堆理来，什么体统、规矩，可她总要同他反驳，两人各执一词，便会陷入漫长的沉寂，而结局往往又总是莫名其妙地和好如初。
“先生，方会长已经启程前往奉京了。”胡七从后视镜往后座瞟了一眼，又道，“先生……今早又有人往别墅里送了白玫瑰。”
“什么？”他倏尔回头。
胡七立即解释：“但王姨及时拦下，太太并没有看到。”
“人呢？”周云衢下意识地握紧了手。
“是今早天还没亮完全就放到门前了，并没有看到人。”
他脸色骤冷，眸光被思虑缠紧，拢成一点：“……他最好是我触不及的神鬼。”
这种莫须有又时不时在眼前晃悠的东西实属是最恼人的。
她会去哪儿……
海港边的石路上，一个暗色身影缓缓走着，幽蓝的海浪呼啸不息，湿冷的雾气模糊了界线，那人似是海中的浓雾拢聚而成，被寒风吹得虚幻，好像下一刻她就会归于这无边的浩海。
已冻红的手捏着烟僵硬地塞进唇间，毫无所动的神情终于有了一点点生息，被雾气沾湿的碎发紧贴着额角又被风掀起，似乎已被冻死。
震耳欲聋的海浪声重重敲击着沉寂得好像没有了动静的心脏——她需要这样听着这似要撕裂耳膜的声音，才能不被死寂压沉。
她终而还是离开了海港，响彻云霄的船舶鸣笛声震碎了被冻结的寂寥，港口进入了又一天的繁忙。
一种全新的模式让学校愈加生机盎然，婉初刚走进校门，便先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腿伤好了？”林书缘说着就从车里拿出了一幅布袋装着的画，大抵是有半米之宽。
她神色一凝，恍恍惚惚地看了看画，又朝他望去：“什么？”
“……你要的画像。”
婉初应声接过画，冻红的手僵硬地扯开了绳子，小心翼翼地抚开布袋，画中的人身着一袭胭脂红的宽袖旗袍，外套一件同色长马甲，马甲上白色的滚边绣着三三两两的红梅，肩边、领口拼接的纯白绒毛似是还在晃动，落在肩上的流苏灯笼迎光点起。
而熟悉的如画眉眼里是那惊鸿一瞥的轻盈活泼。
“您也见过陈小姐？”她猛然抬眼，眸底万花齐盛。
林书缘疑惑：“陈小姐？”他顺势探头也看向画中人，反应了过来，“那正面的速写不知何时掉了，就自己发挥了一下。”
“她是江都来的陈小姐。”那长眸里似是已万物复苏，随即倾身抱了抱他，“您将她找回来了……谢谢。”
他眼底的轻愣闪过，换作了平常的轻和：“这么客气？”说罢，他伸手抽出她包里露出半角的烟盒，自顾自地拿出一支，便顺势都放进了自己的衣袋，边点起烟，边叮嘱她，“学堂里可不允许带烟。”
婉初无畏地耸了耸肩，将画小心地放回了布袋里。
“要上课了，我先走了。”
她抱起画，与他匆匆告别而去，林书缘抿着烟，回头望向那跑去的身影，那覆在身后的长辫似是有些沉重，但又觉像凌空的松枝，与那山下纵横交叠的树林相较，便是无比轻盈。他捏下唇边的烟，低头呼出心肺里的寒雾，随后就这样站在车旁，任由心神覆山涉水，踏虚入幻，脱离具象，随意而往。
直至烟燃尽，他才跳上车，单手转动方向盘，调转方向，潇洒离去。
“太太，您这是在做什么？”
周太太抱着一摞报纸走进客厅，王姨连忙上前帮忙。
“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来就好。”她将报纸堆放在茶几上，脱去大衣，便坐下拆报纸，一期一期地整理出近来发生的事。
“奉京督军……遇刺？”她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想起这姓张的奉京督军此前还给周云衢寄过信。
那砚成的目标是宋之珩，还是……唐老爷？总不可能是周云衢吧？他一没权二没势的，更何况他还是他的堂兄……可他要是做不了主呢？
周云衢到底在奉京都干了什么？
手里崭新的报纸被捏卷了边，她越想越是提心吊胆，全然不知已经走进来的身影。
“买这么多报纸做什么？”
周太太猛然一惊，两人是疑惑对惊恐，他垂眸探了一眼她手里醒目的标题，随即眉头轻皱，坐下道：“怎么突然看些报纸了？”
她撇开了手里的报纸，移到他身旁，紧盯着他的眼睛询问：“周云衢，你在奉京时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吧？”
他又扫了一眼那报纸上的标题，便猜到了她的话外音。
“别胡思乱想。”他的语气一如既往，“我只是个生意人，哪有这种本事？”
她长松一口气，但又不放心地提醒道：“我知道你有自己所认知的立场、观点，也许那与我不一样，但我还是会尊重它们的存在……而眼下便有数多的立场，如果你并不认同，我希望你也会尊重它们的存在。”
那平静的深眸轻愣了半晌，才有所晃动。
“知安，我没有干涉别人的习惯，所以不用担心，徒生些烦绪。”
“我知道……”她点点头，又回头朝他望着，似是被突然定格，一动不动，周云衢方要开口，原是安坐的人随之倾进了怀里，微凉的脸颊轻蹭着他的耳廓，“周云衢……不可以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如此，无论你要守着什么，我才能心安理得地陪你守着。”
他垂眸而笑，抬手覆在她背上轻轻拍着：“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你这般不能心安理得？”
“谁知道呢？你这人总是什么都不说，生气了就不说话，还是说什么都说不好的那种，开心了也只有那么几句，连点儿开心的热情都没有……这竟然还是个开门做生意的人。”她说着说着，语气里就带上了幽怨。
“你对我意见挺大的嘛。”
“没有，我这是实话。”
“实话？添油加醋的实话？”
“如假包换的……别乱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