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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淇每天早起先喝咖啡，养成习惯了，按电铃是叫杜婶送水冲咖啡，以前杜婶进来屋里早收拾干净了，今天撞上这一幕。
“杜婶，我今天不喝咖啡了，”林风淇说，“喝白水。”
他不喝咖啡，是因为身上有伤，杜婶却误会了，两只眼睛往卧室方向瞟一瞟，好像因为章夏亭，林风淇在赶她走一样。
“哦，好的。”她连忙说，“我给你倒杯水就走。”
林风淇默然不语，由着她误会了。
直到杜婶走了，林风淇捧起杯子来不喝，却向屋里唤道：“杜婶走了，你出来吧。”
章夏亭已经洗了脸梳了头发，换上林风泠送给她的粉格子旗袍，慢慢走出来。林风淇望望她：“怎么又穿这件？上次在新新百货，我替你买了好几件，从不见你穿。”
“你真啰嗦，”章夏亭皱眉，“为什么总盯着我的衣裳！”
林风淇笑一笑，咕咚咚喝了水，这才说：“为了给你买衣裳，我当时借了唐璀的钱，后来为了安顿韩大勇的老娘，我又去求了唐璀，你瞧瞧，欠了她多大的人情。”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章夏亭嘀咕，“又不是只为了我。”
林风淇听了，倚着枕头仰起脸，眼光光地瞅着她：“我爹爹要我娶她，同她结婚呢。”
章夏亭心里跳一跳，脸上却无所谓：“那不挺好？唐小姐那么美，家世又好，与你登对的很。”
林风淇点点头，却又问：“那你爸爸呢，有没有叫你嫁给什么人？”
章楠甫一分钟恨不能掰成八瓣用，吃饭都在看文件，哪有时间管女儿的情事。章夏亭想说当然没有，话到嘴边又缩回去，变成了：“当然有啊，做父母的都喜欢操心这些事。”
“哦，是谁呀？”林风淇笑眯眯问。
“他叫丁丛淙，是我爸爸的学生，”章夏亭说，“燕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文章写得十分漂亮。”
“丁丛淙？”林风淇皱起眉头，“这名字……”
“不好听吗？我觉得比林风淇好听。”章夏亭挑衅他。
“不是不好听，是我听着，好像火光杂志社的丁虫虫哦，”林风淇问，“他们不是一个人吧？”
这话问出来，章夏亭忽然呆了，她想起爸爸提过的，丁丛淙就在上海，还说他发挥所长，在编什么进步报刊。
“喂，你在发什么呆，被我说中了？”林风淇笑问。
“没，没有，”章夏亭连忙掩饰，“我去请你哥来，让卢医生再来给你看伤。”
然而林风淇一拍巴掌：“说到我哥，我想起来了！我还欠他一份自白书呢！哎呀，我浑身都疼死了，怎么写啊！”
他边说边瞄着章夏亭，那意思十分明显，是叫她代写。章夏亭没办法，没好气问：“什么自白书？”
“脱离共产党的自白书，你写过吗？”
“我当然没写过！”
章夏亭气呼呼说，走到书桌前，拽开抽屉拿出纸来。

【31】提问
再次坐进盛泽芹的书房，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佛像仿佛都换了模样，让章夏亭心里发怵。
“玛丽珍，你是我接待过的最麻烦的杀手，”盛泽芹说，“很多人交了十件任务都没烦过我一次，你呢，已经来了两次！”
“左思安说，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找你。”
有林风淇这个正牌“玛丽珍”撑腰，章夏亭底气十足，扮演得更加游刃有余。
盛泽芹停止擦拭佛像，注目她问：“这次又要救谁？”
“这次不是救人，我要查一个人。”
“谁？”
“胡深详。”
盛泽芹不说话了，他捏着一块绒布，一遍遍擦拭手里的瓷佛，仿佛再擦几遍就能让它放金光似的。章夏亭耐心等待着，直到盛泽芹说：“你查他干嘛？终归是个死。”
“您知道我的任务是胡深详吧？那您肯定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汉奸文人，不但能上报纸，也能上军统暗杀名单，要他的命总要找机会。”

盛泽芹无话可说，把绒布砸在桌上，放下瓷佛说：“等着。”

他拉开抽屉拿钥匙，起身打开身后的保险柜，拿出一只铁皮盒子，转而打开盒子又拿了把钥匙，之后一一复原，才起身出门去了。
章夏亭有上次的经验，知道坐着不能动，她低头去看椅子脚，后面还是放着一片片的瓷砖，到人小腿那么高，烧着各式各样的佛像，每一片都不一样。
为什么这么喜欢佛像？章夏亭好奇极了，她小心翼翼站起身，然后蹲下仔细看瓷砖，烧制很精美，左上角和右下角各有一个数字，同样的数字，一个是正的，一个是倒的。
她一片一片看过去，每个瓷砖上的数字不一样，就在她看到最后一片时，传来开门的声音。
糟糕！盛泽芹不喜欢别人在书房里胡乱走动。
章夏亭一个箭步跨回去，屁股还没沾到椅子，盛泽芹已经进来了，狐疑着打量姿势略显怪异的章夏亭，却把一只蓝色布面的盒子搁在桌上。
“你要的东西在这里，只能在这看，不能拿走。”盛泽芹说，“多说一句，这里头的东西我都没看过，所以，胡深详的往事我并不清楚，明白吗？”
章夏亭点头，慢慢把屁股放实。
盛泽芹不再多话，自己走到两尊一人高的佛像后面，那里放着两张梳化椅，是他喝茶休闲见贵客的区域。
屋里安静极了，虽然有两个人，却没有一点杂声。没有盛泽芹看在跟前，章夏亭可算是轻松了不少，她拔开蓝布盒子上的象牙签子，打开盒子。
里面是胡深详的全套档案，应该是复制誊写的，有几件在落款处打着括号，写着原件盖 XXX 印章。
这盒子里誊写之细，资料之全，简直令章夏亭啧舌，她不能想像，是什么人如此苦心复制别人的档案，而盛泽芹，又掌握了多少这样的档案。
她定了定神，一页一页看下去，大多数是胡深详在陵柏文学院的任教经历，以及学校同事对他的评价，其中有一页提到他的夫人黄丽莹。
【黄女士艳如桃李，然父母双亡，自小寄人篱下，由姑父任海寅抚养长大，长成后颇俱才名，追求者众多，能与胡深详结为夫妇，令人费解。】
这段话用端楷题在一整张薛涛笺上，写得力透纸背，笔峰起顿处力道汹涌，章夏亭对书法没什么研究，也能看出一股子浓浓的意难平。
八成是黄丽莹的追求者，章夏亭想，快要恨死了。
她把这张八卦味极浓的纸张撇开，接着往下看，努力了半个小时后，章夏亭对胡深详有了大概印象，但没有找到他和卜畏安的联系。
要么他们是两个人，毫无关联。要么他们就是一个人，这盒档案里没有查到胡深详曾经加入过共产党。
章夏亭努力回忆爸爸夹在书里的那张合影，“卜畏安”比胡深详要年轻些，也要瘦些，但仍然能一眼看出是同一个人。
就在她苦思冥想时，盛泽芹从佛像后面转出来，道：“你瞧完了没有？别占着我的时间，我还有别的事呢！”
“我看完了，但是……”
“哎，看不懂的，找不到的，都别问我，我就是个保管员，这里头的事我也不清楚。”
盛泽芹打断章夏亭想询问的企图，又敲了敲桌子：“怎么样，看完了吗？”
“看完了，”章夏亭只好说，“你收起来吧。”
盛泽芹听了，将捧着的佛像搁下，收起档案一页页数起来，数罢了对一对封面角落里的数字，满意道：“不错，没偷东西。”
章夏亭这才明白，档案里有多少东西，他都是有数的，幸亏她没起杂念，收起一张档案什么的。
“既然你讲规矩，我也送你个便宜，”盛泽芹边收档案边说，“有什么想问的，说来听听，但只回答一个问题。”
一个问题？章夏亭大脑飞速运转，也不知道她脑子一抽，脱口问道：“胡深详有兄弟吗？”
“他有个弟弟，叫胡深方，是个大烟鬼，和胡深详早就没有往来了。”
“那么，到哪里能找到他？”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盛泽芹晃晃手指，“要讲规矩哦。”
章夏亭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讪然道：“多谢。”
她小心翼翼起身，避免碰到地上那串瓷砖。再度告辞后，章夏亭犹豫了一下，说：“盛老板，你这套瓷砖少了两块。”
这话说得平平常常，盛泽芹却像被雷劈了似的，猛然回头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瓷砖少了两块，”章夏亭重复道，“这瓷砖应该是十二块，每四块一组，根据对角张上的数字，它应该组成为：0008、6008、4314、2053。”
她越说，盛泽芹的表情就越兴奋，以至于章夏亭短暂停下时，盛泽芹连忙催促：“接着往下说呀！”
“这是明码电报，组成的四个字是：不要碰我。”章夏亭说，“所以您少了两块，第二组少个 0，第四组少个 5。”
“那你怎么知道是少了 0 和 5 呢？阿拉伯数字有 9 个，少的数字有 9 种可能，放到电报里，就有成百上千的对应！”
“因为您上次提醒过我啊，不要碰它。”章夏亭歪歪脑袋，“少了两块，也许别人就不能明白，会碰到它。”
盛泽芹眼睛里冒出光来，很快这光又消失了，他虎起脸说：“可你还是碰了它，还瞒着我！”
章夏亭心里一跳，立即又自我告诫要冷静，就像林风淇千叮万嘱的，她是个杀手，露什么别露怯。
“因为我是玛丽珍，”章夏亭学着林风淇，高傲且不屑地说，“保持好奇心是必须的。”
“好，”盛泽芹咧了咧嘴，“你能背下整本明密电报吗？”
“一万多组数字罢，很难吗？”
她摆出“我是玛丽珍我什么做不到”的样子，盛泽芹看着她露出微笑：“来我这的人不少，没一个看破瓷砖的秘密，你可以。既是这样，我再送你一个问题。”
章夏亭不假思索问：“去哪找胡深方？”
“他是个烟鬼，因此在烟馆做事养活自己，”盛泽芹说，“我最后知道的，他在百老汇大街上的一间烟馆。”
章夏亭脑子里的弦嗡得一响，不由问：“那他和……”
“只有一个问题，”盛泽芹打断她，“我已经破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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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医生来看了林风淇，听说不烧了，倒夸他身体好，恢复的快，即便如此，还是让护士打了消炎针，说再过一天来给换药。
林风淇想问能不能出门，想想又咽了回去，明天是一定要去观音堂的，能不能都要去，不必问了。
等卢医生走了，林风源坐在床边，说：“自白书我交给星野了，他很满意。但我看着，并不是你的笔迹。”
“我受伤了，坐不住，小婷替我写的。”林风淇说实话。
林风源皱了皱眉头，又开始了：“说到小婷，你不要怪我啰嗦，你们这样同进同出的，实在是不方便，要叫人家说闲话。”
“谁有空说我的闲话，上海人要么忙着出洋，要么忙着投敌，哪里有眼睛来盯着我！”
“喛，你这样说不讲道理，小老百姓哪里也去不了，提心吊胆熬日子的多呢！”
“你知道呀？”林风淇瞅他，“那你还同日本人做朋友。”
“那我怎样？一已之力把日本人撵出去啊？”林风源毫不示弱回瞪弟弟，“出去见了世面，回来会讲漂亮话了。”
林风淇懒得同他斗争，低头抚着被面不语，其实他也不想管日本人的事，他只想替唐珍报仇。林风源瞧他不说话了，正要想些事情来讲，却听见外头桂叔敲门，说：“大少爷，淇少爷，唐小姐来了。”
“哪个唐小姐？”林风源扭着脖子问，“唐璀啊？”
“是的，她等在客厅里。”
“那么叫她上来吧，就说小淇受伤了，不方便下楼。”
听哥哥叫唐璀上来，林风淇立即拽他袖子，然而林风源恍若未闻，坚持说完了。桂叔得令去了，林风淇才恼火道：“你干嘛啊！”
“你俩的婚事板上钉钉的，未婚妻看望未婚夫，不是很正常？”林风源理直气壮，“你不要想赖掉，没可能！”
林风淇简直无语，半晌才道：“现在爹爹比你要可爱。”
林风源听得笑了：“谢谢！能缓和你和爹爹的关系，也算我功德一件。”
林风淇冷笑：“缓和是没可能，只是叫我认清了，你完全得了他的遗传，很愿意控制人。”
他兄弟俩说到这里，卧室门被象征着敲了敲，两人抬眸看去，见唐璀穿着件鲜绿色的大衣，绿得湿淋淋的，把人眼睛都粘在她身上，大衣大 V 领，细掐腰，把唐璀的好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
“小淇是个傻子，”林风源想，“论风情，唐珍和小婷都比不上唐璀。”
“我来得冒昧了，没打扰吧。”
唐璀提着珍珠手包走进来，带着馥郁的百合香，她走到床边，打量着林风淇说：“听说你受伤了？”
“是啊，骑马摔下来了，”林风源微笑撒谎，“跟我嘴硬，说在英国学了马术，结果征服不了上海的马。”
“是吗！”唐璀抿出笑容，“也许上海的马是土马，不关淇少爷的事。”
“你怎么还叫他淇少爷？”林风源代为指正，“见外了，叫他，嗯……”
“哥，你差不多行了，”林风淇真有气无力，“璀姐来肯定有正事，你请人家坐下来，讲讲正经事。”
“是，我来的确有正事，是来送请柬的。”
唐璀打开珍珠手包，掏出一张精致喷香的卡片，递给林风源：“今晚有个慈善募捐晚会，是为难民筹措善款的，请你们参加。”
“我们？我和小淇吗？”林风源打开请柬看了看，顺手递给林风淇，“这是又想掏空我的钱包啊。”
“风源哥你真说笑了，一点点捐款对你毛毛雨啦。”唐璀微笑，“晚上我做主持人，你们要来捧场哦。”
听说她要做主持人，林风淇首先想推掉。然而他打开请柬，不由愣了愣：“妇女职业联合会主办？这联合会的主席是不是姓黄。”
“黄丽莹，你认识她？”林风源意外，“她是嫁给胡院长，才在社交场有了些名气，你居然也知道她？”
“是啊，我也知道她。”林风淇笑笑。
“那你是答应我去了？”唐璀进一步确认。
“去！”林风淇收起请柬，“我当然去！”

【32】无为
林风淇刚说完要去，便听着外头一阵脚步声响，章夏亭一阵风似地刮进来，兴高采烈说：“你猜我打听到什么！”
然而她随即戛然无声，因为看见林风源和唐璀。
见她风风火火的，林风源直接转过头去，唐璀却笑一笑，说：“小婷姑娘，好久不见了，你不会，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呢，”章夏亭道，“唐小姐又漂亮又大方，我怎么能不记得。”
林风源这才望望她俩：“你们见过？”
“在新新百货遇见的，淇少爷，啊不，小淇带她买衣服，”唐璀说，“结果店员为难他们，幸亏遇见我，我给开的支票。”
林风源斜一眼林风淇，很是不满，嫌弃他带章夏亭去买衣裳。林风淇自然不理会，一时屋里竟没人说话了，唐璀便笑一笑：“请柬也送到了，那我就告辞了。”
“好啊，”林风源也不相留，起身道，“我送你。”
他陪着唐璀往外走，章夏亭连忙贴墙壁站着，给他们让路。林风源经过她却说：“小淇不能下楼，你替他送送吧。”
章夏亭懵了懵，下意识说：“哦，好。”
她说完就后悔，连忙看向林风淇，林风淇脸上挂着淡淡嘲讽，那意思是：你自己答应的，看我作什么。
章夏亭边后悔边跟着出了卧室，一路听林风源同唐璀说些生意经，她别的听不懂，只记住林风源讲，青浦的纱厂恢复正常了。
唐璀听了便说：“青浦如今位置倒好，那边动起来，你们的头纱也不必只卖给日本人。”
“嘘，”林风源忙道，“这事千万别叫我爹知道，日本人来买纱，都套着本地商行的皮，否则老爷子不答应的。”
“一大家全靠你左右周全，”唐璀叹道，“小泠原本也能干，只是找错了姑爷。”
“小泠再能干也不如你，唐叔有你帮忙，我是羡慕不来，家里只有操心的。”林风源伸手往楼上戳一戳，“等你以后收拾他。”
唐璀听了这话，并没有寻常小女子的羞涩，只是笑笑。章夏亭冷眼旁观，觉得这位唐小姐并不喜爱林风淇，她并没有半分待嫁的喜悦。